第29章 第十五回 公孙胜营造大圣山 李家庄群星小聚义(下)
按说扈三娘等,因太公亡故,按节守孝。一则宋时,无论朝廷民间,将就循古之意而勿泥于古,适今之宜而勿牵于今之理。去繁从简,连以前的“六礼”,也变作“四礼”。二则江湖儿女,事已一二年,哪里管那许多,但听得是个喜事,满堂皆喜。
当时有公孙胜、扈禾、扈三娘定下大计,阖山兵民、头领皆喜。皆说,自本山起建以来,未有如此大喜事,都当做自家大事来办,两个还未行礼,山上已热闹非凡,一时间往来客商,人人红包,满山居民,个个笑面,张灯结彩,舞龙闹狮。
当下有李应,道:“此一伙弟兄,唯我已过而立,岁数痴长,当来主持。”公孙胜道:“李应哥哥不应主持,当做个男方。”李应大笑,道:“正当如此,正当如此!”
便叫公孙胜主持,李应做了男方,扈禾、扈成女方,家里两个嫂嫂,已面若桃花,喜得下巴凭空长了三寸,吃饭都要漏风,家里三个娃娃,每日向扈三娘屋里跑动,讨要喜钱喜糖。见姑姑有求必应,扈家三个娃娃,竟带了满庄百姓家的,也来讨要,扈三娘来者不拒,喜钱给了四五百份,每日里房门外,一堆娃娃拜在地上喊:“仙女姑姑。”
却有李应找来公孙胜,商量两边换帖,漫山人等,找不出一个写字好的。
那扈禾道:“此事不难,我在县里上学时,有个同学,与我一年中的秀才,名唤萧让,在学时我常周济于他,两个最要好。这萧让以书法见长,就是我们老师也常夸赞,能写诸家字体,米蔡苏黄无一不惟妙惟肖,尤擅当朝蔡太师之字,能以假乱真,人称个:圣手书生,将他常比东晋王献之,只是布衣,不显名罢了。我这便修书一封去请,赍他一百两银安家,教他丢了县里教书的事,赶忙上山,帮衬一二,他必星夜而来。”
李应做主应了,当下火速差王市、项尚两个下山。那萧让早不在县里,已移居正在济州,学堂里教学生。两人打听得来,不歇脚赶往济州去寻。
那日萧让在学堂中,方才下课,见两个行路客商打扮的汉子门口等候,打听萧让先生,言辞恭敬。便上前问道:“在下便是萧让,两位何事?”
王市忙把扈禾书信奉上,一旁项尚托了个布包,沉甸甸的,交与萧让手上,把山上扈禾教的话说了。那萧让在此教书,正胸中烦闷,只因他原是北国萧氏后人,流落至宋域,一无所靠,布衣至今,把一腔的抱负藏了几十年。早听说扈家庄势力今日非常,今得扈禾相邀,心内大喜,已打定主意,当下说道:“容秉老母,家中无他人,须安顿仔细。”
当下萧让领着王市、项尚二人回到住处,不过三间草房,篱笆院墙。屋里见过萧母,老妇人仍在病中,两个眼只剩半个有光,实则离不得人。项尚见此情状,道:“萧先生,不若迎接老母上山,住段日子,山上名医实多,正好调养。不知意下如何。”
萧让巴不得如此,假意扭捏一番,便也答应,寻了个牛车,拉着老母,并几件衣物,把篱笆门随意挂了个锁,扬长而去。
来至山上,公孙胜、李应亲自领扈禾接住,吃酒到深夜,才说起正事。
那萧让于酒席宴上,见秋月如灯,心潮大起,当下抓了酒,饮下半壶,叫道:“笔墨摆下!”
林冲忙亲自伺候,萧让拎着酒壶,道:“如此对月抒怀美景,富贵长久美事,当书富贵字!”便以酒研墨,月下借酒书贴,刷刷点点,真个龙飞凤舞,章法天成,颇有蔡京气色。顷刻间,就把林冲的生辰写好,拿来自己看了,喜上眉头,也自喜欢。
李应、林冲见了那笔好字,大喜过望,忙奉在一旁,等墨干了,第二天差人去换了帖子。当夜痛饮,三更天才散。
着管家,带十车藏了老李庄主的陈年好酒,车头绑了五彩的丝绸,敲锣打鼓,送至扈家院外。扈大嫂子亲自备的活鱼,装了两瓶井水,筷子一双,枣子一袋,送来回礼。
不曾想樊瑞等好酒滋事的祸主,白日护送车辆,闻了酒香,嘴里馋出了大虫,还未入夜,逼着时迁、段景住,进去偷出来五六坛。当时把段景住逮住,再去找时,已喝个精光,时迁、樊瑞等相拥不省人事。三娘闻言,不好发作,直骂时迁:“红事贼。”
李应只得又搬出来老酒,亲自押运,用红绸捆得结实,必不能再偷。
次日再看,时迁醉在当场,窗户边趴着段景住,樊瑞,原来被时迁,用了个草棍插进去,已喝了整整三坛。气得三娘,要把时迁吊起来放井里泡,就喝泡他的井水代酒。
还是扈禾好言相劝,把时迁放了。众人听说,笑得肚自揉了半日,直呼要请郎中。
打打闹闹,三五日后,那李应打点精神,兴高采烈,妆做林冲家的长辈,来至扈家大院,假装相看女方。与扈禾在厅内假意奉承,高呼小叫,不知所云,讲了半天,还不请女方上堂。
扈三娘哪管许多,等了半晌,早已不耐烦,大咧咧闯将出来,往厅上一坐,叉腰挺胸。唬得李应忙把那块装样子的红绸带,丢出地上,袖子里摸出一个金钗,走在三娘跟前,把金钗左右摆弄,双手打颤,插不上三娘的冠帽。
被三娘劈手抢来,一把插好,戏言道:“哥哥只捅喉咙时利索,见我辈女流,怎么就手抖个不停。奴家怕不是比之栾廷玉还要可怖,就把哥哥看呆了?”
那扈三娘妆成走来,玉玉亭亭,英姿飒爽,娇艳美貌,可比天仙,端的是普天之下难寻,三界以内不遇,把李应臊红了脸,吃吃乱笑。
(备注:宋时,实兴相看,男方长辈入女方家,如看上媳妇,用一支釵子插到媳妇帽子上,称为“插釵子”)。
又三五日后,扈家纳了彩,向公孙胜要了吉时,议定日子,整座山上筹备。
扈家两个嫂子,正日前一天,欢喜背了大红帐子,向林家住处,把卧室床榻挂满,铺了一床枣子、花生、栗子,收拾停当。
原来早有李应把闲置的一所房收拾出来,改了林府,院子二亩见方,也站满宾客,进来道喜的几千山兵,络绎不绝。林冲素来与他们交好,这几千成万的人,都暗自琢磨:正日子想必是挨不着了,便都提前多日,排着队去道喜,李应、樊瑞、时迁等帮衬,林冲在里边,几天水米不曾好好吃一口。
转日吉时已到,林冲熬了一夜,精神抖擞,骑在马上,高戴红帽,红花绸衣,后边七八百人簇拥,漫山的工农商客皆喜,夹道送花。来至扈家大院外,见门外一溜的长桌,铺了红布,摆了点心,被跟来的几百人哄抢一光,扈禾、扈成,两位嫂嫂并阖家老少,喜的合不拢嘴,就把那扈三娘子,披着盖头,从院内走出,步入喜轿,主事的高喊一声:“新人起轿!”众人吹吹打打,一步三挪,缓缓向林家而去。
入得红艳艳一座大厅,齐整整几十把交椅,奉李应上座,充了男方长辈,扈成坐在女方上首,夫妻行礼,一旁哭得扈家两位嫂子泪人也似。
两个送入洞房,扈三娘坐于床头。林冲便要过来搂抱。不想扈三娘就床沿一让,林冲竟扑了个空。便道:“三娘,为何躲我?”
那三娘笑道:“如今还唤我三娘?”
林冲红脸道:“是,是,是,娘子!月已中天,不如你我歇?”
那三娘披着盖头,道:“林郎,相公,不如你我耍一程,再睡不迟。”
林冲惊讶道:“呀!娘子何意?”
三娘吃吃一笑,道:“你我皆武人,当初索套拿你,把你圈了来,实说妇唱夫随,如今已嫁入你门中,就当夫妻齐美,你我二人,但相敬如宾,须得你也同样做派一番,算是扯平,如何?”
林冲忙道:“娘子哪里话,是我林冲说了,三娘所到处,林冲但随左右,生而无悔。”
三娘道:“我知你心意,甚喜。你也知我绝非小家女子,若是你亦步亦趋,一则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当举头阔步,不可埋没了你的人才,二则既知我的品行,还当请夫君心中常存大义,莫要小家子儿女情挂怀。如今这般,你看床尾,是你那铁枪,就凭铁枪一杆,任你如何挑落盖头,如何?”
林冲听言,心内大慨,道:“娘子如此说,先恕林冲不恭!”
说罢,阔步向前,擎枪在手,早被三娘缠满红布。林冲手端那杆大枪,眼中望着美人,脚步一动,耍将起来。
那枪三十七斤重,足有一丈二尺,方丈之内,林冲行若游蛟,枪似走龙,铁枪在手,似战若舞,仿若精灵,端的是英雄气质,看得三娘春心饱满。就被林冲枪头一挑,也不使铁器,但把枪头一条红布头甩起,打在盖头上,轻轻撩开,见美人玉颜,羞丽滴露,忍不住把大枪一丢,过去紧紧抱住。禁不住二人浑身微颤,倒在象牙床中。
一夜无书。
热闹几日,李应心上有了一想,在经营会楼聚齐众家弟兄,道:“众家弟兄,感念公孙贤弟高法,三位贤弟相助,打造一个金汤铁通般的山势。又领扈成等几个兄弟,日夜苦心打理,占在这山里,弟兄们一不行抢,二不杀人,一二年有如此景象,声名大胜,自与普天山寨不同。是我李应昨日不敢想也。”
众家兄弟皆称是,忍不住又向公孙胜施礼。
李应又道:“依我看,如此山威,必是万万年的基业。如今两庄合一,此山没个名头,日常说起,还道个‘李家庄’、‘葫芦山’,多有不便,也自小气了,莫若今日你我商议个说法?”
堂上众人听言,恍然大悟,原来虽说两庄合一,实则那扈家庄早已不复,虽后重建扈家大院,仍居那块山头,新来人修了一片农庄,然物是人非,如今也不叫个扈家庄。外来的把这一片山仍惯叫‘李家庄’,或是依那山门入口的形势,叫个“葫芦山”。
李应之意,林冲说起来还是他义弟,与扈家联姻,是借新办婚事,两家该并做一家,若还叫个‘李家庄’,颇觉得盖住扈家脸面,弟兄们虽通情豁达,却怕下边人多,哪个不懂礼的乱弄舌根,日久伤两下和气。
当下众人心内已明。唯樊瑞在旁道:“葫芦山若不好,叫个宝葫芦山,帮着三娘贤妹的肚子,下葫芦子般,下一窝小豹子,又得山形,又有美意,岂不两全。”
众人哄堂大笑,唯三娘,桌上抄个茶杯,更不二话,劈手砸得樊瑞脑门登时肿起一块,把堂上众人逗得笑不能止。
那边扈禾也知李应苦心,道:“若说两家合一,弟兄们合一,这阖山兄弟们,也都作了一家。若贤弟觉‘李家庄’小了,叫个‘万家庄’何如?”
众人尚未搭话,项充又大叫道:“不好,不好,咱姥姥姓万,她那庄唤个‘万家庄’,我们如何也叫‘万家庄’。”扈禾哑口,也觉有道理。
萧让道:“我观此处,非只人齐,气色源多,坚壁绝岭,四荡湖泽,平川百里,移户十万,军容雄整,四季山色不同,十峰常有异果,山有此势,奇景可叹,风光大胜,不若叫个‘大胜山’如何?”
众人听了,都觉有趣。林冲问道:“哥哥所说,却是哪个‘胜’也?”
萧让就桌上沾水写字。公孙胜不待林冲讲话,先道:“我与林贤弟,因他仙师之事,到得此地,有这一场机会姻缘,林贤弟师父,号做‘弥天大圣’,我意,莫若取萧先生的意思,换个字眼,这山叫个‘弥天大圣山’,日常只唤‘大圣山’如何?”
众人听了,满堂都道:“甚妙,甚妙!”
林冲、李应大喜,正要谢萧让、公孙胜。外边项尚手下的头目来报:“公孙主持,有个大汉,擎了一个大包裹,前来投山!”
公孙胜道一声:“请!”
小头目就自外边,领来一个巨汉,众人皆惊,只见那来人,身高过丈,肩宽如熊,腰大如牛,两臂如虎,双腿如象,一张黑灿灿,亮堂堂的面皮,两个铜铃般大眼烁烁放光。走在门前,高声喊道:“众家哥哥在上,兄弟郁保四,与哥哥们见礼!”扑地便拜,背上一个簸箕大的红布包裹,上边尽是灰土。
公孙胜,李应见他魁伟惊人,吓了一跳,又自称兄弟,心中不解。正要答话,早有李衮从椅子上翻身下来,去搀来人,道:“兄弟如何到得此处?”
原来他二人认得。那巨汉道:“哥哥叫我好想。我去投你,不想已烧了山寨,来了此处,我打听一两月,方才得消息,特来投奔。”喜的李衮两个耳朵挂不住大口,忙引郁保四向众人一一见过。
那郁保四一一施礼,但在座的,过去噗通跪地磕头,地上方砖也碰碎几块。众人见他憨厚,各个欢喜。
便有李衮又问:“兄弟,你怎到的此处?”
郁保四便起身,将他沿途之事说了。原来这郁保四,本是青州人士,自小生得壮大,十岁便高了寻常农汉一头,乡下耕田使牛,他能一人拉犁,虽力大无穷,却有些憨笨。少年时叫人带了坏,学了偷马,谁知头脑不灵,虽然力大,学不会武艺,被人捉住,吊在旗杆上,险些打死。却被李衮救了,因此认了李衮做义兄。
后辗转几年,受人欺负,每到一处,因他力大头呆,总教他做苦事。闻李衮占了一个北芒砀山,就动了投奔心思。自青州老家,打个包裹赶到河北山东交界,不想李衮跟了樊瑞,烧山走了。
他又嘴笨,向人打听不清,直辗转一二月,才到此处。
公孙胜、三娘见他呆样,更胜于林冲,心内有了十分喜欢。李衮正待与他叙旧,那郁保四背上取过包裹来,向李衮道:“原要给哥哥献宝,来至此处,必不能用矣,可惜可惜。”
说话间,打开大包,取出黄澄澄一面大旗,长二三丈,宽约丈半余,缎面绸子,厚重精质,上面黄底黑字,针脚仔细,明晃晃绣着桌子大三个隶书:“大圣山。”
惊得众人下巴落地,拾捡不及,面面相觑。
那郁保四见众人模样,也自闷闷不乐。不想转瞬间,满堂欢呼,都叫道:“此天意也!天意也!”
原来那李衮,外号“飞天大圣”,郁保四只知他在山上做大王,也不知何处求人,使了几年的工钱,刺了这面大旗,正要献宝。
那公孙胜捋虎须,哈哈大笑,立在厅中,朗声道:“众家兄弟,此乃天赐山名!天赐虎将!我意,你我弟兄二十人,当插草焚香,义结金兰,何如?”
众人皆高呼万岁,当下就山腰两庄顶上,立起二十丈大杆,把一面黄澄澄“大圣山”山旗,威风凛凛挂上。准备一二日,社坛,启酒,焚香,一切停当,大旗底下,磕头碰地,结了一盟兄弟。下令免租三月,于是漫山庆贺,饮酒做乐,十日方止。
好一番庆贺,停了数月,正值春尽夏至,众家兄弟坐堂议事。方坐定喝了两杯水,二十位头目,忽听得外边项尚底下头目闯进来报:“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