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回 火猴王两探开封府 豹子头单追申无咎
且说那申无咎进得城来,走了半条街,就已把两只眼都看花了。
想这猴王本是上天的妖仙,甚么没见过。只可怜三魂丢了两个,七魄失了大半,在城中走,一挨一挨的,兼他们猴类皆是罗圈腿儿,走得摇摇摆摆,又张个没气度的大口,腿边衣襟零零落落,像个呆痴的病秧子,路人皆躲闪不及。他看得哪个店繁华,想要进去时,身无分文,人家也把他当个叫花,轰出去了事。
他因是个仙体,本不饥不渴,又刚见了宋家二兄弟,身子越发健朗。也不气愤,仍笑呵呵向人打听那宣威营在何处,因他唯记得有个叫高廉的团练,既是个武官,当晓得京城里的高明武术家,要去求见。他肚里自家琢磨:“我已放了那无赖,他虽偷了我,我却仁慈不曾伤他及深,反救他一命。当官的讲理,对头说来应有个体面。”却哪个理他,都把他当个痴儿不睬避开。
一路顺着大街,走到一堵朱红大墙前,见几个当兵的雄赳赳杵着大枪长戟,把住门口,正向门楼仰望时。岂知当头那兵见有生人,又浑身邋遢,便把枪一横,拦住去路道:“莫要向前,不听劝时,少不了一顿鞭子!”
他倒退一步道:“此间是何所在?”当兵的喝一声:“瞎了你的尿泡眼,斗大的字在牌匾上也不认识,莫再向前,速速滚开。少时大老爷若出来瞧见,仔细你的脑袋!”
申无咎抬头一看,见好高一座门楼,门顶上一个黑漆漆牌匾,上写鎏金大字:“开封府”,原来是中枢衙门。便也不和那当兵的为难,笑嘻嘻走开,围着高墙转了两圈,心中暗自赞叹,果然是神都枢纽所在,便是开封衙门,四面墙足有三四里长。若是那皇宫,不知有多大尺寸。
当下四处闲逛。天黑时,又走至一处,远远看见又是一面白地高墙,夜里唯独此处照满了火把灯笼,自以为又是什么府衙,转到前面看时,却写的是“徐宅”二字。正思虑时,传来一阵喧闹金锣,街口抢进来一帮悍奴,开路的七八个人手持长鞭,棒棍,驱赶路人,口中喊:“大老爷回府,闲人散开。”
原来这开封府在哲宗时,府堂上高坐的是大老爷徐秉哲。这徐秉哲酷爱卜卦,又恋生惧死,最爱排场。幸会拍一手了不得的马屁,颇能攀龙附凤,巴结太尉杨戬,枢密院童贯,渎法捞银钱。这“徐宅”是他的邸所,今带了三四十人回府。
当下申无咎闪在一旁让路。
却不想徐秉哲车轿后跟着的马上,坐定一员护院蒋教官,叫做蒋益的,是个新到府上的,因刚得差事,最是勤谨,日夜想要立功请赏。
他因骑在马上看得远,见前面六步外一个不足六尺的红发矮汉子,贴在墙边站立。当下有了主意,打马快走两步,向轿内道:“官人,前面那个病瘦红头的矮汉子,白日里到府衙前窥探,与卫卒口角,被我觉察。目今又在寓所院外撞见他,我疑惑他心存不善,恐不利于官人,是否拿下训问?”
那轿内飘出几个字来:“何必问?可”。
当时蒋益叫停了车马,欢喜领了三个人,催马向前。立时换了个面孔,马上用鞭梢一指道:“那墙边站的红头矮汉子!几番窥探府衙、宅邸,已经露了行藏!人来!与我拿下带回去细问。”三个扈从手里捧着锁链,拨开人群上抢过来,就要捉申无咎。
申无咎正靠着墙瞧热闹,不防他们来拿,赶忙一躲。两个扈从一把扑空,转过身来又失了手,反被申无咎在屁股上点了一脚,双双扑倒。
那蒋益自以为得手,这矮汉是个生面孔,又像有病在身,抓回去必定吃不住打,恁什么罪过安他身上,那时好请赏。
不防备见两个扈从没讨到乖,不得不翻身下马,抽出钢鞭一条端在手中,向后招手催人,骂道:“好大胆的乡野土盗,竟敢拒捕伤人!去几个拿家伙的,把他放倒!”
申无咎耳中听到,脱口骂道:“直娘贼!泼鸟人,好生无礼!申爷爷自在这看稀罕,管你什么鸟事?却来捉我?”
便把那最后一名扈从劈手一抓,擒住衣领,左手一穿胯下,两臂略一用力,高高举了起来,双臂一摇,把他向蒋益轻轻一投。你想那猴王多大劲力,那人似一个炮弹出膛,迎面撞到蒋益怀里,当时头碰头,骨骼碎裂,蒋益只觉眼前黑夜里升起八九十个太阳,照得四眼发白。
再一看时,那个扈从正撞在他钢鞭上,原来他那铁鞭与人不同,顶上是个开了刃的四棱钢锥,立时把那扈从刺了个对穿,赤红的血流了一地。周遭原本树着一二百居民看热闹,见打伤人命,发一声喊,都潮水般往外挤。
这蒋益自跟了徐秉哲,从来只会逞强骄横,抓个苍蝇儿也要报篇功劳,肚里却是草料堆场。今日见贼人凶狠,死伤人手,腿肚子已有些打转,仍要在官人面前维持卖弄,肚里暗想:“想不到这瘦小的贼人,如此凶悍,今日保命要紧!”
急冲众兵卒家丁大喊:“休要跑了刺客!多几个拿家伙的,把他放倒!”
此时那车轿中人正掀起个角儿朝外张望,也吩咐道:“车轿速速回撤,尔等务必拿住此人!此人在此窥探,必是北国细作!拿住时,上报中枢童大人,是你等大功一件!”
车轿旁两个挎刀而立的校尉道一声“尊领!”领着二十人,抡刀提棒纷纷涌上来。申无咎无心失手打死人命,正在懊恼。见来人众多,无心恋战,忙纵身翻过几道墙走了。
众人赶将过来,把周围几条街坊翻了三五遍,连树上鸟窝也没放过,不见踪迹,这才回军簇拥徐大人到府衙,蒋教官自回去养伤。
徐府尹在府衙等了半日,见未拿着贼人,心中大怒,即刻下签票,着开封府捕快尽出搜捕。并呈文枢密院,云:日间有北邦细作入城,请全城严加防护。枢密院副使童贯当值,接奏报不敢怠慢,即刻报枢密院正使孙固,当即下令调动禁军三千人马,各城门加派兵丁把守,并沿街驻防。一时间京都大扰,火把彻夜不熄。按下不表。
那猴王背着大葫芦,一路咣咣铛铛,避开追捕。怎奈那大街前后已堵满兵丁,若不是他腿快,决不能走脱。便掰指头在胸中盘算道:“我自下界来,结交过做屠的,见过做兵的,务农的,市井百民都曾勾搭,唯独不认得做官的。原以为做官的,都如天上我世尊那般和气,刚进城时还道他们最是讲理,谁料竟如此行事欺人。我常听世人说灯下黑,他只搜查街上,却必不料我去而复返,走也,去闹他一番!”
当时避开前路,向后一纵上跃。那猴子现今刚添了几分气力,五体愈发轻捷,竟一跳上了脊背,顺着房上健走如平地。片刻间回至徐秉哲宅院中,藏在厢房顶上看时,见一个三绺黑须,穿着红袍官服的男子,正在书房内闷坐,一声不发,分明是家主人徐秉哲已回府了。
地上匍匐八九个佣仆,各不敢抬头,咬着牙挨过去。不一会儿,来个佣人进茶水,被徐秉哲抬眼一望,吓得打落茶盏,霎时魂飞,倒头便跪地不起。
徐秉哲更添怒色,起身拂袖而去,走至在门槛处,道:“蠢东西,不许使条帚,用你两手扒干净了!见一个渣子时,打断一条腿!”
那名仆人听了,面如涂灰,却连告饶也不敢。停了片刻,硬起心肠,以手扫地,顷刻间血流满手。
猴王趴在对面房顶听了,不禁变色道:“好恶的徐秉哲。”
待那仆人哭啼啼走后。申无咎借月色跳入书房,左右乱翻,想起方才的事来,无名火起,见他砚台里墨迹未干,桌上也有茶水,把那墨汁倒入茶杯,抄起来泼了个满堂彩,才稍解恨意。
借着朦朦月色,见书柜里藏着个黑漆木椟,使着个金灿灿指头粗的锁挂住,便伸手把那锁扯断。打开看时,见收着两个账册。黄色封皮上毛笔写的乃是《神京美名新述》。底下的白色封皮,名儿不好,写着《东都恶奴纪札》。
申无咎不明所以,就手翻开来看,那《恶奴纪札》头一篇赫然写着“临川王安石”。底下蝇头小楷,写那人生平,喜恶,多有批驳,顶底下一排字是“已亡故”。
便又翻几页,上面写着“合肥包拯”,亦是恶语累叠,底下也是“已亡故”。
再往后看时,又见“开封张叔夜”名字,竟写着“当无得使入京。”字样。紧挨着一页,写着“光州司马光”,亦有“近当驱使离中枢”字样。还翻时,见“邓州王襄”,“眉州苏洵并轼辙”。如此这般,人物众多,怕是有二三百人,看得申无咎啧啧称怪。
再看那《美名新述》时,厚更倍之。头一篇使了半片纸写着“太师仙游县蔡讳京”几个大字。底下密密的记了五七页,分门别类,编写生平,恶好,子嗣,履历,栩栩生动,最后记了句“吾人所以能成其器并维持,以父类事之尔”。邻页,乃是“枢密副使开封童讳贯”,所载颇多,未行细读。
再翻至末位,竟见“宣威军二营团练高廉”,纪只四五十字,不过官职、近亲、家住尔耳,顶底下一句话道:“有虎狼能,善结而驱”。
申无咎坐于书案看了半个时辰,不住称奇。竟已入神,不想院里有个人发觉,大吼一声:“谁人大胆!竟夜闯老爷书房?”。吓得申无咎忙从桌上跳下,把两个账本插在腰上,破窗跳上墙头,夺路而逃。
岂知那人竟不见饶,在身后大吼大叫到:“果然是白日里的刺客!快快人来,捉住刺客!”申无咎回头看时,却不是白日受了伤的蒋益么,举着火把,提了个朴刀紧追不舍。
申无咎撒开两腿如飞,眨眼过了七八个街口,未想蒋益那边早煽动人马,四处堵截,一时间又人马鼎沸。申无咎自道一声:“晦气!”瞧有个黑咕隆咚不见人的一条小巷,便朝那里疾奔。
哪知他刚进巷口,猝不及防间,不知哪边一阵恶风扑来,慌忙矮身躲过,原来是条亮银大枪搂头砸来,把巷口街墙打得碎石横飞。
一计不成,那条枪急转个弯,又沉沉砸向申无咎迎面骨,他忙向前一跃,又跳将过去,耳中立时听见一声喝彩:“好功夫!”原是有人埋伏在此。
话音未落,闪出两个身披斗篷,头戴毡帽,豹头环眼无须的八尺英壮汉子,各攥着一杆大枪,前后封了小巷,把申无咎夹在当中。
申无咎笑道:“你们只会偷袭暗算的本事,算不得好汉!”
那个年长的道:“原不是偷袭,只因在此熬更,正巧遇见,顺手拿贼。”
那个年少的说:“爹爹,此贼脚快,仔细他跑了!”
年长的道:“不妨事,冲儿,你且掠住后阵,待为父擒他献功!看枪!”
他道一声看枪,抖一抖枪杆,晃出七八个枪头,向申无咎怀中猛地一送,其动如电,把申无咎吃了一惊,暗叫:“世间用枪,竟有人快至如此?”
当下打起精神,眨眼间,与那人交合二十手。那人更是惊出大汗,急抖擞威风,使出平生绝学,把枪使得翻雪花般凌厉,竟不能碰申无咎分毫,便有心灰之意,枪法渐慢。
申无咎见他略输斗志,抓他个破绽,从腋下钻出,一溜烟走了。
那年少的暗叫声:“不好!”脚尖点地越过其父,独自追贼而去。
申无咎虽未全力奔走,但他本非常人,寻常健走的,哪个能及?就是飞鸟,亦无可比。今日岂料这人追了二三里,丝毫未落下风,紧紧坠在身后,相隔不过十余步。
却说少年在后赶贼,心中大苦,暗道不好,肚内计道:“阿娘也!我往日在乡野城外,自觉无对手,眼睛长在了额顶,今日刚随父亲来东京城里,竟然拿不住一个矮瘦蟊贼?可知天下奇人异士何其多!呀!今日当奋命追他!”便发了狠,瞪大圆眼,口中吃吃的喘气,两腿迈得更快。
眼见就要追着,差了五七步,林冲手中挺枪,那枪长足有丈八,他意图使个秦琼马上撒手锏的绝活,如此申无咎必死无疑。原来他的性子又最是犹豫,提枪在手,蹙眉想了片刻,记起来方才申无咎“偷袭”之论,便作罢,只顾埋头猛赶。
申无咎瞧得真切,不由得兴致大发,要再试一试那少年。便起了玩心,把他调至城墙边,放开手脚跑,狂奔十余里,回头看时,那少年竟能维持,与他相距不过四五十步,仍牢牢跟着。他不由得大喜过望,腹中又盘算:“如此英雄人物,莫非是洞里魔君投生的?”
忙止住脚步,等那少年来。
那少年眨眼间追至面前,见已是郊区,一处少人迹的所在。也面无惧色,举枪指申无咎,道:“好贼人,恁快脚力!若不跑时,敢否与林冲一战!”
申无咎心中越发欢喜,不由得欢欣鼓舞,在地上蹦了两蹦。连连称好。
林冲横抢拧眉,只道申无咎羞辱于他,不由得心头火撞上三尺面膛,从鼻子里喷出两句话来:“毛头贼欺我太甚!休走看枪!”
双手摇动大枪,抖一抖,竟亮出十几个枪花来,如饿狼搏兔般往申无咎撞来,已是动了肝火。申无咎吃一惊,心内叫道:“岂知这十六七的娃娃,精巧、气力更胜过其父!”
那猴子喜自何来,此一番争斗又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