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因着平阳侯府的家宴并不愉快,回家后宋芝情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宋芝怡搬到立雪堂后,和傅兰茵就隔了一间房,晚上无事两人就打着双陆,研究近期京城里风靡的画本子,都是小姑娘,且还未出嫁,为着话本里的才子佳人,默默揪心,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夜深后,两人都有些困,被婢女劝着去睡了。
傅兰茵一向觉浅,些许的风声都能把她吵醒,平时都由阿遥守着门。
她半眯着眼睛,似乎朦胧间听到了声音,透过门窗,瞧见外头隔着的院子点起了灯,甚至有火把隐约的飘动着。
承安坊是官员府邸,夜里有官差巡逻,十分安稳。宋府突兀的微光,昭示着有人将此处的宁静打破。
她强撑着身子起来,推开门才发觉,堂屋早就闹得不可开交,宋芝怡也被吵醒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大夫人身边。
傅兰茵让阿遥去问信,隔着一堵墙,黄澄澄的光忽明忽暗,她凝神听着,似乎有叫喊哭泣的闹起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宅院里,就像是水里游动的鱼儿,找不到任何出路。
她惴惴不安,阿遥匆匆忙忙跑过来,说是来了官差,要抓人。但她年纪小,过去的时候被二舅母院子里的人拦着,只大概听得闲言碎语。
据说动静闹得太大,把老太太惊醒,吩咐她们安稳待着就成。
宋芝怡放心不下大房,心有焦急,傅兰茵安慰了她好一会儿,后半夜才躺到床上。
火光逐渐小下去,也许是立雪堂离承安坊的走廊太近,她迷迷糊糊听到马蹄踏过的声音,睡意混沌,大清早就清醒地盯着床头铜镜发呆。
熬到日上三竿,傅兰茵见宋家没什么大动作,就趁机打发阿遥去问一问。
宋芝怡刚好过来找她,正好听了一耳朵,原来这件事里面,还有方家的干系。
阿遥一股脑地把事情说出来:“昨夜的官差,倒也不是真冲着家里来的。据说是香铺里的货被扣了,要找负责的伙计问话,那人刚巧住在咱们家,又和大夫人沾亲带故,官差就上门来要人。”
傅兰茵追问道:“那我听见的哭声是?”
“是方家夫人,那个方家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的,一瞧大队人马来请方公子,就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哭喊着要找大夫人做主,又拉着官差不让他们走。事情惊动了老太爷,官差好说好话,才把方公子带走。”
宋芝怡听得脑门疼,嘴上不依不饶道:“我就说方家人是祸害,尽给咱家惹事,母亲还偏心于他们。”
傅兰茵拉了她一把:“这些事都是说不准的,我记得大舅母之前给方公子找的就是香铺的生计,也许里面有误会,等官差问完话,若是没事,也就放人了。”
“我稀罕他们放不放人,倒是定罪才好,省得以后回来还要拖累宋家。”
宋芝怡赌气地说了些话,实在是气得很,向傅兰茵告辞就要往大房去,大概她们母女俩还有得吵。
等人走后,傅兰茵沉声又问阿遥道:“那香铺是二舅母的吧?”
阿遥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凑过来补充道:“听二夫人院子里的小丫头说,其实不仅抓了方公子,还搜查了二夫人名下的千金阁,二夫人一夜未睡,发了好大的火,瓷器都砸坏好几个。”
傅兰茵皱了皱眉,二舅母向来稳重,管家多年,什么事都不至于让她动怒。
千金阁虽是她的产业,但宣平侯府当初嫁女,十里红妆,一间香铺能有多少顶用,就算真的查,她这个东家又不是时时刻刻叮咛,真追究也追究不到她头上。
阿遥眨巴着眼睛,附耳道:“小姐,门口的小厮说,那群官兵的首领,是穆大人身边的成蹊。”
傅兰茵略微吃惊,想起中秋前后,的确碰见成蹊在查铺子,加之同穆澈长街见面那次,他也是一直在查香料的问题,那二舅母这事怕是撞枪口上。
两人怎么说也算是亲戚,穆澈让人直接上门要人,何尝不是在警告二舅母。
她揉了揉额头,嘱咐阿遥最近别去前院,一应的吃食也都按照家里的份例,什么多余扎眼的事,全都收敛起来,总之就是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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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兰茵考虑得很好,穆澈查千金阁,只是第一步。
过了两三天,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香铺全数遭殃,强行勒令关门待查,要东家都把库里的香料交上去一部分,不交的话,就等着御史台亲自上门搬东西。
香料生意,是大梁立国来最肥的油水。
京城又是天子脚下,能立足的香铺背后都站着皇亲国戚,被穆澈一搅和,大家的生意都黄了,难免怨声载道。
朝政上也有人提起,可皇帝听后无动于衷,甚至连上书的折子都没看,一时间,此事陷入了僵局。
阿遥替傅兰茵出去买东西,随便逛一圈,都能听到唉声叹气,茶楼里胆子大的,将查香铺的事仔细分析,得出这是穆澈作为御史,再向权贵示威,又猜皇帝也抱有同样的意思,才纵容他一直封着香铺。
而其他各家想买胭脂水粉,香药香丸的,对穆澈就没什么好话,不带点骂就算好的。
就这么拖了十多天,各家香铺都坐不住了。
香料本就矜贵,每季的货物都要好好存储,店铺没法开门营业,就没有进账,可货品有的要放在冰室里存储,有的要放在常温下,一来一回投进去的全是银子,再家大业大,也经不起如此败,有门路的已经琢磨着探口风。
穆澈是个软硬不吃的,但他终究不是铁板一块,这不有圣上御赐的未婚妻嘛。
前段时间传言穆大人亲自陪她去上香,如何也能打听到一些消息吧。
于是流水般的金银珠宝就送到了傅兰茵跟前,各家挖空心思,什么好送什么,也不管值不值,琳琅满目的绣纹盒子堆了一桌子,看得傅兰茵是眼花缭乱,诚惶诚恐。
穆澈要查的事,她哪里能随便置喙。
她赶紧让阿遥把东西收起来,哪家送的,送的什么,全都记清楚。想着要在穆澈问罪前,将这些东西都退回去,免得到时候又惹他生气,迁怒于自己。
可他人能想到的,宋家岂能想不到。听闻有人把礼物都送上门,二夫人彻底忍不住,上去大夫人的院子里闲谈半天,两人一合计,就朝老太太屋里去了。
傅兰茵好好的饭没吃完,就被荷香喊走,说是老太太有请。
听她正式的语调,傅兰茵就明白,这穆澈惹出来的事,最后还是要把她扯进去才罢休。当即让阿遥将礼物的名单快些整理出来,等她回来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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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份荣翠堂就烧上了炭,整个屋子暖烘烘的。
老太太上了年纪,做任何事都慢条斯理,一碗鸡丝粥断断续续抿了半天,等到傅兰茵来,才堪堪吃完。
首座是老太爷老太太,两侧则坐着大夫人和二夫人。
屋里太热,傅兰茵进来时,一股热气扑面,加上她走过来脚步快,差点没把汗蒸出来。
再看二夫人,她身体康健,在炭盆附近早被熏得面红耳赤,香汗淋漓,拿着帕子不停地擦着,有些煎熬。
荷香给傅兰茵搬了个凳子。
她平时来荣翠堂,顶多和老太太说会话,鲜少见到老太爷。
外祖父最爱养鸟养花,大清早就起身去街上溜达,他对小辈也从不多说话,独来独往惯了,突然出现在屋里,定然是有要事处理。
傅兰茵行过礼就安稳坐好,她微微垂着头,缄口不言。
老太太瞧情形,淡淡地笑了一下,继续喝她的粥。最终还是大夫人忍不住,朝着傅兰茵关心道:“阿昭来家里多时,我的身子骨一直不好,都没能见过几回。”
她取出一个金镯子,温温柔柔拉着傅兰茵的手,“这镯子,是我母亲留下的,阿昭如今也定了亲,大舅母没什么好东西,就将这镯子送与你,希望阿昭别和舅母计较。”
傅兰茵咳了咳,没接金镯子,只是解释道:“大舅母说得哪儿话,我是小辈,大舅母从前生着病,岂有让您抱病见人的说法,这镯子是您心爱之物,还请大舅母收回去,别折煞外甥女了。”
面对大夫人突如其来的善心,傅兰茵内心忐忑,她晓得大夫人的意思,非得提前点出她定了亲,就是为扯出穆澈做前提。
果不其然,二夫人搭腔道:“大嫂,阿昭她性子弱,怕生害羞。虽说早就和澈儿定亲,但到底姑娘家,脸皮薄。”
她笑得花枝乱颤,眼神却带着一点冷,瞄着老太太的表情,见老太太古井无波,便知道今天的事能成。
傅兰茵敷衍的笑了笑,又恢复她闷声不吭的模样。
大夫人讪讪的收回手,给二夫人递去一个眼神。
二夫人心领神会,扯东扯西说些家常话,大抵是给宋芝怡挑夫婿的,大夫人接口提起前儿闹的笑话:“怡丫头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前儿我有个远房亲戚上门,想着那孩子也算相貌英俊,品行尚可,就打算探探口风,没成想情丫头和我发了好大的脾气,我这才作罢。”
她余光瞥着傅兰茵,继而说道:“也真是巧,幸亏晚了一步,不然我也不晓得这人闹出老大的事,差点连累咱们家。只是方家到底也算九亲十故,谁能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我丢了脸,弟妹的铺子也……”
老太太让荷香添茶,打断了大夫人的话。
二夫人讪讪的喝口茶,她知道根子还是坏在千金阁上,大夫人的话不过是借由方家引出她,偏偏她又没法辩驳,只能喝茶掩饰尴尬。
老太太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意义不明道:“你们俩在我面前打机锋,当我听不出来,为着千金阁的事,整日里不消停。”
事情被老太太点破,二夫人汗流浃背,委屈地解释道:“娘,我终日也就是在家里管些事,香料铺子都是陪嫁,底下人每年只把帐报上来,我看看没问题也就过去了。哪里知道他们主意那么大,竟想着找新门路。”
她斜睨着大夫人,意有所指:“从前不见出这样的事,我想着大嫂来求,总归要给点面子,这才给方业明安排了好差事,没想到他一上来,就给我惹出事端,我真是有口也说不清呀。”
大夫人咬着牙关,被二夫人反将一军,也不示弱,反驳道:“弟妹话里话外,可是怪我的意思?”
二夫人冷冷笑了一下:“大嫂你看你,我多说两句你又想多了,不过是骂那方业明,聪明反被聪明误,哪里和你有关。方家就是门远房亲戚,并不知根知底,出了事,咱们也只有打碎牙齿和血吞,哪里会责怪谁。”
大夫人哑口无言,目有泪光地瞧着老太太,做出胸口痛的病态哭诉道:“我也是没法子,就当我命苦,娘,您是知道的。我家里没剩多少人了,好不容易来个亲戚,自然是千高兴万高兴的,就想给他们弥补。如今方家犯了错,是,都怪我,可怪完不还是要想办法解决吗?”
她眼见老太太不露声色,索性朝傅兰茵请求道:“阿昭,你可怜可怜舅母,那方家是仅剩的亲戚了,现在关在大牢里,谁也不准探望,你替舅母求求情,向穆大人问一问。”
二夫人见缝插针道:“正是呢,阿昭,这舅母的铺子,也不是非要开门,就是老没个定数,想得吃不好睡不好,你也替舅母问问?”
傅兰茵只觉自己像是火炉子里的烤鸭,砧板上的鱼肉,滋滋冒烟是她的脑子,钝钝的疼是舅母的话语。
一个两个都来求她,可她算什么,穆澈早就说过让她别多想的话,赐婚也不过是勉为其难,就算前一阵关系缓和些,也就是不说气话罢了,要是她真替舅母去问,穆澈能有好话给她,怕是要骂她个狗血淋头。
她低声道:“舅母说笑,我哪里能见到穆大人,何况御史台的案子,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向穆大人开口。”
二舅母的笑容淡了淡,试探地问道:“前阵子听守门的药儿说,穆澈那孩子不还陪你去祭拜小姑,我瞧着你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傅兰茵讶异抬头看了她一眼,接着道:“舅母,那都是巧合,马车坏了遇上穆大人,事急从权,穆大人就送我去上香。此事本就是我欠他的人情,这回的事,我怎好再去麻烦他。”
这已经是第三次拒绝,二夫人便戚戚地回了神。
大夫人还有些期盼,口中仍道:“不麻烦的,你和穆大人是未婚夫妻,哪有什么麻烦之言。”
她话音刚落,老太爷手里盘着的串珠啪嗒一声敲在桌子上,大夫人吓了一跳,木着脸不敢再说话。
老太爷威严十足的朝傅兰茵望过去,悠悠问道:“听说京城香铺商都把东西送到你屋里了,看来他们这是巴结不上穆澈,想来巴结你。”
傅兰茵愣了愣,老太爷从不管小辈的事,但是阁老出身,天生带着一种气势,他的语气并不像责怪,可也听不出宽慰的情绪。
“阿昭,你是怎么打算的?”
老太爷又问了一句。
傅兰茵斟酌着答道:“回外祖父,无功不受禄,我和穆澈不过是因圣上赐婚,沾了点关系,御史台的事轮不到我过问,那些东西我已经让阿遥记下来,打算一一还回去。”
老太爷拨弄着他的珠串,荣翠堂里的炭火烧得更热了。
良久后,老太爷点了点头,像是对她有些认可:“送回去倒不必,你带着东西去御史台一趟,他们想巴结穆澈,那你就让穆澈知道,省得把咱家扯进去,平白背了责怪。”
傅兰茵心有戚戚,忽而看了一眼老太爷,他异常平静,仿佛方才的话就是指令,珠串在他的手掌心安稳地躺着,金黄发白的珠子,就像一颗颗石子卡在傅兰茵的喉咙口,酸涩又膈应。
她应了声“是”,就向外祖母和舅母告辞,低着头一路走出去,那步伐是沉重丧气的,踏在砖石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阿遥正要将礼物放进库房,等待傅兰茵的吩咐。可看到她神色恹恹得回来,忙不住问道:“小姐,你怎么了?”
傅兰茵默默将礼物单子翻看着,突兀的叹了口气,眼神中带着浓厚的失望,“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在这个家里,我终究是个外人。”
她用袖子掩去些许的眼泪,将礼物单子递给阿遥,理了理衣裳道:“阿遥,将这些礼物带上,我们去趟御史台。”
阿遥愣头愣脑的反应过来,喊了几个下人把礼物装箱,又把单子叠得整整齐齐拿好,一股脑地塞满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