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檀溪寺离西山不远，就在京郊的云雾山上。往年秋季来赏红枫的人最多，今儿可能因为下着雨，没什么行人。
高台前面是层层叠叠的台阶，曾经这座寺庙也算是香火鼎盛，树叶常常刚落下，就被僧人扫干净。
可惜后来京城里比它更气派更灵验的庙宇建起来，这儿就逐渐败落下来。
除了原先给亲人点了长明灯的香客，很少还会有新的百姓慕名而来。
长长的台阶上也逐渐生了青苔，雨水冲刷后，更是翻得东一块西一块，红枫叶贴在石头缝隙里，显出莫名的破败感。
傅兰茵本想和阿遥两个人上去就成，没想到穆澈一声不吭下车撑伞，引着她慢慢往上走，面容依旧是冷峻的样子，步伐倒是放得很慢，生怕她跟不上似的。
方才坐在车子里，傅兰茵才发现穆澈为了替她撑伞，湿了半边身子，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过意不去，想问几句话，可看他一副安然的模样，又咽回去。
下了车他又如此自觉地撑伞，傅兰茵就更加撑不住，直言道：“今日已经很麻烦穆大人，一会儿我和阿遥进去上香就好。”
穆澈眼神微暗，没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是问道：“檀溪寺离承安坊甚远，为何不迁去城内？”
“当初点长明灯时，檀溪寺香火正旺，再后来时间久了，也是想过迁动，可想了想，城里的寺庙众多，选来选去也找不到合心意的，就一直安在檀溪寺了。”
傅兰茵如实回答，小僧人看到她过来，连忙迎上去，和阿遥寒暄了两句，就要带他们进去。
雨中的气味是混杂的，有泥土芬芳和潮湿的蒸气，傅兰茵吸了口冷冷的空气，鼻子略微发颤，忽而想起穆澈刚从御史台出来，身上好像又有一股血腥味，要是跟着她进去，难免冲撞了佛祖菩萨。
虽说这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但穆澈好心陪她一路，傅兰茵就心有戚戚，凑过去小心提醒道：“穆大人，此处是佛家法场，向来香客诚心，您刚从御史台出来，不如多歇息一会儿，我和阿遥进去上完香就出来。”
穆澈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她，伞边的水珠子成串地落下，滴答滴答溅起来。
“我不进去便是。”
他将伞塞进阿遥手里，自己朝着旁边的树下走去，动作干净利落，好像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的袍子微微沾染了泥污，头发丝也被打湿，树上繁茂的叶子渗着水，他却置若罔闻，见傅兰茵没有动，立马就使了个摆手的手势，示意她快去上香。
傅兰茵要是现在过去，就显得她刚说的话别扭，可看穆澈那副生等着淋雨的姿态，她就狠不下心，吩咐阿遥下山去同成蹊说，让他再带把伞上来，总不至于让穆澈一个人在那淋雨，倒成了她的不是。
磨蹭了一会儿，穆澈都有些不耐烦，成蹊终于姗姗来迟。
傅兰茵松了口气，勉为其难得在穆澈怀疑的眼神中笑了笑，拉着阿遥进了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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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母亲点长明灯，傅兰茵早就驾轻就熟。
其实几年来，她真要和母亲说的话也没多少。毕竟到了外祖家后，母亲终日里以泪洗面，多有埋怨她拖累了父亲，听得多心里不怨是不可能的，逐渐母女俩的关系也就淡了。
因此做完这些，她再多塞了些银子给看管灯位的小僧人，嘱咐他多多照顾，就毫不留恋得下了山。
雨逐渐小了些，即使不撑伞，水珠也只能点点地打到发梢上。
穆澈在马车边等她，衣衫的颜色半深半浅，一只手挡在身前，里面好像藏着牛皮纸包好的东西。待得傅兰茵过来，他的视线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最后停在她结痂的手指上。
“手给我。”
语调肯定，带着不容拒绝地命令口吻。
傅兰茵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得将两只手都伸过去。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怎么穆澈随便说一句，她就如此听话。
那两只手白嫩嫩的，指尖泛红，在穆澈的眼前，抖得颤颤巍巍。
穆澈瞄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指尖。手指碰手指接触的瞬间，傅兰茵像是被烫到，很快又有凉丝丝的触觉爬上来，是穆澈沾了药膏涂在上面。
他低垂着头，动作轻柔，眉目间染上一层认真，连带着清冷的面容都温和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她总觉得穆澈的嘴角勾了一勾，像在笑她抬手都抬不稳。
药膏在她的指尖化开，仅仅一瞬间，穆澈就将东西递给了阿遥，对她神色淡淡道：“记得上药。”
傅兰茵懵懵的点了头，跟着他上了马车。
那药膏在她的皮肤表层像是有温度一样，她总觉得有些痒，硬生生忍住没去碰。清淡的药膏味道，覆盖住原先的血腥气，傅兰茵老实的低着头，好像是有点疲累。
齿轮滚过好几圈后，嘎吱嘎吱的声音愈加明显，马车里又陷入无声的氛围。
她脑子里跑马，不知道穆澈刚刚的举动算作什么。手指的小伤口她都忘了，穆澈却还记得，药膏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
如此乱想着，鼻腔又闻到股浮沉的香味，这味道似有似无，朦胧间有种甜丝丝的回甘，像是晒干的橘子皮。
之前在马车里，可是一点都没闻到。
傅兰茵偷偷瞧了穆澈一眼，发觉他正闭着眼睛，手搭在膝盖上，整个人像是睡着了一般。腰间原本别着的短刃，也换成了精致的香囊。
味道好像就是从香囊里传出来的。
她嗅了嗅鼻子，似乎想要确认，只是两人终究隔着距离，柑橘味道就很难全部透出来。
记得以前在泉州的时候，因为父亲在船舶司任职，家里总是囤积着许多香料。傅兰茵患眼疾后，不爱出门，就经常将香料翻来覆去的闻，竟逐渐能靠着气味分辨清楚。
京城是天子脚下，官宦人家多，他们追求的香料和泉州不同，最爱熏名贵的檀香沉香，要不就是各家香铺推出的特制香丸，很少见过用天然的水果草药做香囊的。
甚至这种味道，在她的记忆中，只有自己一直寻找的云哥哥才会有。
傅兰茵不禁有些好奇，试探地挪了挪脚步，越发凑近穆澈。
她探出手在穆澈的面前晃了晃，眼见他是真的没什么反应，才认定他是盹过去了。
这才敢大着胆子贴过去，傅兰茵只想着闻一闻就坐回去，却不知突然靠近的身躯将窗户透出的光挡住了，穆澈皱了皱眉，睁开眼睛。
她的面颊有一层细密的绒毛，在光影里就像是在发亮，整个人都像铺了雪花。鼻梁的线条柔和，唯独鼻尖泛起淡红，眼睫毛颤动，扑闪着就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那尖尖的小脸就在自己胸前闻来闻去，时不时还把眉头皱起来，从他的视角看过去，傅兰茵的腮颊有两坨鼓鼓的软肉，莫名让他想起红眼的兔子来，忍不住想要揉一揉她纷乱的发丝。
可惜他的手刚抬起来，傅兰茵像是感应到一点突兀的呼吸声，猛地抬起头，对上了穆澈的眼眸，她傻傻的保持着脖颈的弧度，而穆澈也不敢乱动，在呼吸交缠的瞬间，傅兰茵当即想要抽身，脑袋被她重重的朝后贴。
穆澈心中闪过慌张，眼疾手快地将手挡在她的后脑勺，力道冲击下，傅兰茵撞在一片柔软之上，她小猫似的叫了一声。
穆澈深沉地瞧着她，努力压抑指节撞到马车带来的疼痛，唇齿紧闭，仿佛是蕴含着怒气，傅兰茵怕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红着眼睛，煞白着脸，脖子还缩了一缩，整个人像是小小的一团。
他无可奈何攒眉道：“该喊疼的是我。”
傅兰茵捂着嘴巴，乖巧地点点头。
穆澈微不可及得笑了一下，那种笑是轻飘飘的，无法捕捉，但傅兰茵就是瞧见他笑了，悻悻的开口道：“对不起。”
她放下手，碰到了穆澈的香囊，忽而意识到两个人现在的姿势，正是她半个身子都压在穆澈的腿上，要多暧昧有多暧昧。
然而穆澈斟酌许久，仅仅是说道：“傅姑娘每次见我，总是会做点…蠢事。”
他满意找到的形容词，闲适地将手收回来，坦然自若地搂着傅兰茵的腰将她安置回去，行云流水得仿佛他已经做过很多遍。
傅兰茵只觉得腰间被带过一阵风，空落落的烫起来，忙收紧了动作，蜷缩着靠在另一边。
那股热意连着背脊骨就烧到脸上，她忙不迭用手捧着脸，想要靠手心的寒冷驱散面颊的红晕，可越是着急，脸就烧得越红。
要不是成蹊在外面说了一声“到了”，她马上就要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傅兰茵得信，一股脑地就挑开帘子跳下去。阿遥扶住她，有些好奇得朝马车里望了望，见穆澈淡定地走出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可自家小姐的脸，怎么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
承安坊有纵有横，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让傅兰茵清醒许多。
她带着阿遥向穆澈行了一礼，努力正色道：“今日多谢穆大人相助，改日我定然登门拜访。”
穆澈仔细地看着她，说话时手都不知道怎么摆，一直揉着衣裳的带子，局促不安。他哑哑地笑了一下，这次不是轻飘飘了，是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成蹊和阿遥都诧异得瞄了眼穆澈，见他神色自若，他们就又收回了眼神。
“快回去吧。”
穆澈留下这句话，就吩咐成蹊驾车走了。
傅兰茵恍恍惚惚地走到角门口，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明明是要查看香囊的味道的，怎么就被穆澈带偏了。
她朝穆澈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刚刚有那么一瞬间，穆澈的身影和记忆中的感觉重合，可她又觉得，两人的性格天差地别，决计不会是一个人。
大概是巧合吧。
傅兰茵摇了摇头，驱散脑海里可笑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