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五年未见的女婿
“她当年愿意发誓与此人共度一生,是因为这男人得了绝症,只剩半年可活,可刚吃下誓言果,这男人的病就有了特效药,眼看着好了。她当时怀着孩子心里便起了悔意,那孩子便在肚子里傻掉了。”
赵玉仙还没从刚才的反杀中恢复,讪讪的附和一声:“赶巧了”
“是啊”青衣人也遗憾道:“若那特效药迟几个月再来,孩子就不会傻了。这男人以为孩子夭折了,说他妻子很伤心,从此便没心劲儿过日子了。”
“”赵玉仙腹诽一句:骗鬼呢吧!
蒙昧狐行走人间,说到底是为了那颗红豆破咒,生下开智狐只是为了族群的繁衍。
且开智狐百年化人,两夫妻并不能通过养儿育女增进感情。所以蒙昧狐多数会把孩子送回蒙昧岛,让族群抚养,有些甚至都不告诉伴侣,曾有过孩子。
所以,这个“女儿”因为生了个傻狐就颓丧,甚至嫉恨上人类,这让她实在难以相信。
“不管怎么说,孩子爸爸愿意舍魂启智,都是好事。”青衣人也懒得深究旁人的感情,只简短总结道:“你好好回忆回忆旧事,与他相处时莫露了马脚。”
赵玉仙穿透重重回忆的迷雾,努力回想那个女儿和她嫁的男人。
那“女儿”确实长得不错,秀眉淡眼,雪肤纤体,看人的时候有股鲜活的锐利劲儿,显得不易亲近,所以,她也只当了她两年的娘,送她出嫁后便各奔东西了。
那男人似乎是个瘸子,哦不,肺痨?反正,是个病秧子来着,样貌嘛,只记得瘦巴的很,带着个大框眼镜,那眼镜架在骷髅似的颧骨上,配着一个窄小的下巴,显得他猴似的寒碜。
赵玉仙记得有次不小心和他来了个对视,对方那被镜片放大的眼仁黑的像两口井,井圈外还有一圈厚重的乌青,对上眼时真真跟个索命鬼一样,把她吓够呛。
想来那夸张的大眼镜也是为了掩饰他仅存的一点儿人气和体面。
那男人绝对算不上英武,但赵玉仙很理解“女儿”的选择,她们蒙昧狐行走人间,为了找那一心一意的痴情人“种豆”,根本顾不得挑拣长相条件,有些狐甚至会专门挑些生活窘迫处境悲哀的可怜人,只为了能挟恩得爱。
不过,此刻这个人的痴情“美化”了他,使得赵玉仙想起那张鬼脸,居然由衷评价了句:“小云嫁的是个斯文的读书人呢。”
戴眼镜、穿板正的衬衫、斜背一个破烂的牛皮大包,还在自家院子里念过诗,虽然赵玉仙从未关心过人家的家世背景个人履历,但仅凭气质判断,这该是个文化人。
赵玉仙将自己脑子里的影像总结给族长听后,族长只淡淡应了声“嗯”便继续看着她。
那意思,光回忆外貌还不够,最好回忆起点儿共同经历的事儿。
赵玉仙便只得继续搜肠刮肚的想。
想啊想,想啊想,还真让她想出个事儿来。
“哦!对了!那人结婚后,还送了我一把椅子!”赵玉仙灵光一现道:“那椅子是他做的,半躺式的,腰口上还刻意雕出个山包,专治我的腰疼。”
那椅子伴随她渡过了人间的最后十年。那时候,她独居在一座破旧的小屋中,整日想着怎么寻个知心人,哪怕是个老人,只要还愿意爱她,她都接受。
屋中只有这一把椅子,她便常坐在上面对镜梳妆,遮好眼角的皱纹、描好红唇,再穿一条鲜艳得体的裙子,然后就势往后一趟,晃一晃,歇一歇,再下楼,去广场上,那里有好多跳广场舞的老鳏夫
这椅子,在她退化成狐后仍不时想念,却不知何时已忘了那造椅子的人,赵玉仙稍稍感到愧疚。
可那几年,别说一把椅子的来历,就连她自己是谁她也快记不得了,破不了咒,管她是赵玉仙、王彩芝、小丽娜,管她是青春正茂还是风韵犹存,没有男人痴心相付,为她种豆,她就只能老来做个畜生。
赵玉仙愈回忆愈难受,心下泛起一股股酸水,忍不住噎着嗓子控诉道:“小云嫁了后,我还带过两个男孩,也没少给族里做贡献,可就是命苦,遇不到一个好男人!”
说罢,她尖尖的狐嘴抖动起来,狐眼里滚下串串泪珠,两只爪子如人般不断的锤击着胸口。
青衣人淡淡的看着他,那张贴画般的脸上悄然腾起一层薄薄的哀伤,只是赵玉仙哭的专注,没有注意到。
最后,不知哭了多久,赵玉仙被一句话唤回了神:“别哭了,有这孩子认你做亲,人间一趟,也不算白来。”
赵玉仙懵懂的看着他。心里纳闷,自己认了那么多假儿女,这会儿冒出来个假外孙,怎么就是亲的了?
“那男人,认你是他岳母,认你是孩子的姥姥,你这段亲,人间作数的。”青衣人道。
哦,原来如此,人间认可的,才叫亲,这话,没错。
“好好对那孩子,给族里多个希望。”少年音轻柔悦耳,却难掩沧桑。
这一番回忆,似是又过了一生,赵玉仙淌干泪水,去看那只蜷在族长脚边的狐狸。
那傻孩子,不知何时睡着了,尖嘴巴里放肆的淌着涎水。
赵玉仙想起自己刚入世的时候,也曾傻乎乎的一见钟情,私定终身,急匆匆拉着情郎吃下誓言果,就像今天看见的那群年轻人一样。
年轻的时候,人都容易相信,自己是爱情里幸运的那个。
直到怀着孕胸口的红豆就没了,生出的孩子毫无意外的是个傻狐,才幡然醒悟情爱看似美好,却都是镜花水月。
自己早年生的傻狐也是这般憨呆,还不如一只狗儿懂事,她只养了一年就送回谷中,从此惶惶然行走人世间,再不敢轻易恋爱起誓。
匆匆百年,眨眼即过。
赵玉仙看着这个她和人世最后一点的牵连,真心道:“族长,我会好好待这孩子的。”
赵玉仙在誓言树下见到了那个十五年没见的男人,在她退化为狐的前五年,这人和赵小云办完婚礼后就从她眼前消失了,她和这人照面不超过三回。
饶是如此,这个远处走来的男人依旧对着她自然的叫了声“妈。”
此刻站在誓言树下的赵玉仙是80岁的人类模样,皮肤皱的如老树皮一样耷拉下来,再好的粉底都遮不住,当她朝前迈步时,腰和脊柱同时传来疼痛和压迫感,使她不自觉的蹒跚起来,赵玉仙只好握紧右手的拐杖。
这已经是吃了族长血凝丹的效果了,也只能化作本来年龄的模样,且只能维持三年,可见诅咒的强大。
说到底,蒙昧狐的解药只能在人类身上找,听说外头的狐狸到了年限不想退化的,会食人心血保持青春,但也只是听说,且传闻中那心血还得是人“心甘情愿”的奉献,且时效也仅一年。
赵玉仙正胡思乱想着那些破咒的旁门左道,冷不丁被男人双手包住了拄拐的手:“妈,以后跟我住,我伺候您。”
“啊”赵玉仙迟钝的点点头,愣怔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角色”,忙抬起左手“感动”的拍着男人的手背,连连道:“辛苦你了,青川,辛苦你了”
青川,是族长告诉她的名字,她自己早忘了。
眼前这个叫青川的男人虽已是两鬓斑白,却有着饱满红润的皮肉。
疏淡却修长的眉,圆形上翘的单皮眼,眼仁大而黑,没了镜片的阻隔,却依旧有着记忆里古井般的幽光,有肉撑起来的下巴也不再干瘦,衔接上从耳后拉出的利落的弧线,在配上那本就薄挺的鼻,勾勒出英挺的面部轮廓。
这和记忆里的病秧子,完全就是两个人嘛!
赵玉仙在心底纳罕,这人一旦有了活力,居然产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不知那赵小云面对这样一张俊秀的脸怎么过不下去跑掉的?
兴许,这人有不为人知的暗黑一面?
思及此,赵玉仙忍不住打了个抖,那双扶着他臂膀的手立即微微加重力道,托着她平安走过接下来的几处坑洼。
出谷的时候,赵玉仙回了头,看见誓言树下,一只皮包骨的瘦狐狸还在对着甬道的方向执着的探望,心底一急,差点脱口而出:“这老太婆就是我,别等了,回去吧。”
不过,她到底没说出口,恐怕等她再回来,她早就没了,干脆,就不道别了。
一年后。
沐心悦趴在窗台上抽着鼻子哼哼,火红的大尾巴蔫蔫的耷拉到地上。
身后,伴随着规律的“嘎吱嘎吱”声,传来姥姥无尽的唠叨:“你还是再看两眼书吧,好歹背会一首,等你爹回来也好交代,刚才那个床前明月光不是已经能背下来两句了吗?在努力下啦”
“嗯嗯哼哼”沐心悦的尖嘴巴一直抖动着发出各种黏糊的鼻音,好半晌才吐出一句人言:“姥姥,饿。”
“嘎吱——”木椅摇晃的声音停止了,片刻后响起老年人拖沓的步调,向着厨房的方向远去:“哎呦我的祖宗哦,快一年了,只会要吃要喝,除了这儿,啥都不会,这智开到哪里去了呦!”
沐青川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幕,老岳母怀抱着一团火红坐在沙发上,正对着电视的老花镜里倒影出配色俗艳的言情剧画面,震耳欲聋的男吼女泣声随着他开门的动作冲进楼道,他连忙回身关紧门。
再回头,老太太怀里的一团火红里抬起一颗伶俐的小脑袋,圆溜溜的黑眼睛一盯住他,尖尖的小嘴巴就张开来,吐字清晰的叫了声:“爸爸!”
“唉!”他高声的应和,周身疲惫一扫而空,放下公文包,利索的拖鞋脱外衣,刚一转身,那团火红就迎面扑来,沐青川收紧双臂,感受怀里肉嘟嘟的身子欢快的扭着,耳边一叠声的“爸爸!爸爸!爸爸!”
沐青川一把把顺着那光滑水亮的皮毛,嘴巴在那雪白矗立的耳朵上亲了又亲,爱怜的哄道:“宝宝乖不乖呀?爸爸不在,好好吃饭没?”
“吃了吃了!”小狐狸高叫着:“吃了奶奶!吃了果果!宝宝还要吃!还要吃!吃糖葫芦!糖葫芦糖葫芦!”
孩子一激动,就会反复重念同一个词,沐青川耐心的听着,慢慢折回身,腾出抱狐狸的一只手,伸进公文包的缝隙里摩挲,不一会儿掏出一根硕大的糖葫芦。
狐狸一口叼住糖葫芦,扭头便跳下了爸爸的怀抱,冲回阳台上,滋滋有味的舔起来。
说是阳台,其实是主卧的大飘窗,铺着一个圆形的小窝,摊着一堆书本,此刻,那里弥漫起甜甜的奶香和山楂糖水味。
沐青川跟上前一看,那糖葫芦早已粘满口水往下滴着糖汁,淡红的糖汁粘在摊开的纸张上,透出洇湿的黑字,是一首《悯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