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貌若少年(一)
破旧的灶台上,烧着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边上的华峥暗中观察一番后发现,这男子竟是预备烧开水,将孩子下锅煮了吃!
吃人的人,在修士眼中与妖魔并无差别。华峥当机立断跳出来,一掌将男子击毙后立马救人。
没成料想,待他给那孩子松绑后,从孩子口中得知了一个更为恐怖的事实。
原来那男子居然是这孩子亲生父亲,饥荒爆发后,他们村里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完了,于是体格更为强健的男人们,居然将村里的女人像畜生一样残忍杀害后,将尸体分而食之。
这孩子的母亲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宿命,被他的父亲拿刀杀了之后捣碎成肉糜,熬煮成羹再藏在床底下的瓦罐中,每日取一碗来吃。
那孩子最初不知母亲已经惨遭毒手,父亲只哄骗他说母亲嫌弃家中无粮,已在夜里跟其他的男人私奔而去。孩子不相信,便时常在家中跟父亲争吵,终于在某次争吵中,父亲无意间将自己杀害孩子母亲的事情说漏嘴。
孩子知道后大为惊惧,想起父亲日日分与他的那碗肉羹,竟是用自己母亲的血肉做成的,当即要与他拼命,奈何孩子年幼体弱,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两三下后便被打得晕厥过去。
俗话说得好,虎毒不食子,这父亲虽觉得吃人没关系,但这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多少还是有些不忍,于是趁着夜半无人之际,悄悄将其抛在了路边的死人堆里,想着让这孩子自生自灭。
但没想到的是,这狠心的父亲丢了孩子之后,卧在床上辗转难眠,心里想着万一孩子给其他饥民捡去吃了,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觉得反正自己已将妻子吃了,再多吃掉个孩子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在第二日去而复返,从死人堆里将奄奄一息的孩子挖了出来,拖回家预备煮了吃。
华峥无法将这村中吃女人存活下来的男人统统杀光,只得道明原委后,让其他的长剑宗弟子停止对这个村子的救助。
他将孩子带在身边,一路向北行进,这个村子里存活下来的男人,接下来会互相残杀,还是一并饿死都与他们无关。
再继续走了大半个月后,久违的甘霖终于再次降临到下界的大地之上,熬到最后的尘客,终于等到了上苍的恩惠。
大雨之中,人们纷纷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可在那一张张欣喜若狂的笑脸背后,却有着数以万计的累累生命被残酷无情的吞噬进岁月的洪流里。
他将这段故事缓缓道来,整个天元殿顿时陷入深深的沉默当中。
明意曾经听说过“易子而食”的典故,但却从未料想过会真实恐怖的发生在这个世界里。“夫食妻”、“父食子”未免过于骇人。
她望着躲在华峥怀里的孩子,忽然明白,原来当人处在死亡与生存之间,不得不被迫做出抉择之时,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摒弃人性去换取能够存活下来的机会。
“是我执意将这孩子带了回来,师傅若要怪罪还请怪罪在我一人身上,但求莫要连累其他师弟师妹。”
华峥看向妙玄,眼里深似一口古井,无波无澜。
妙玄沉吟片刻后,叹了口气道:“也罢,这还是也是与你有缘,以后就收入你门下便是。”
这孩子名为“方逐青”,没什么寓意,却意外不难听。
华峥座下原本就沈流川一名弟子,是作为下下任掌门人去栽培的,虽说历代天元峰一脉只收一位,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先前妙玄就收了两位,虽说是情势所需,但总归是有人开了先例,况且明意那边也还没开张,华峥这儿多一个也不嫌多。
于是,待方逐青休养几日精神恢复后,便在天元殿一众长老前正式行了拜师礼。
大抵是方逐青身世可怜,长剑宗众人对他总是会有意无意多一份宽容和怜悯,就连明意这等一年到头出不了几回关的,待他也是分外亲厚。
因此,在方逐青发疯叛出长剑宗后,明意虽说可以理解,但心中仍是极为气愤,她老早就看出这孩子对华峥心怀不轨,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做到这种地步。
就算是长生不老的上界修士,到头来也看不破一个情字。
明意顺着楼梯,爬上了自己心爱的小卧房。
她一屁股坐到床边,动作潇洒地把脚上的鞋子随意甩开,接着直接瘫倒在软乎乎的大床上,然而,她刚闭上眼没多久,突然听见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明意还没来得及做声,紧接着又传来几声歇斯底里的男声叫唤。
“师叔!在吗!”
“我看见你屋子里头点灯了!师叔你是不是出关了!”
“师叔!你在不在啊!在的话,给我开开门!”
“我找您老人家有急事啊师叔!”
明意无语,只得又匆忙穿上鞋,跑到楼下去开门。
开门一看,一张中年男人的大脸朝她猛地袭上来,明意见状,动作极快地往旁边一躲,连带后退两步,大声质问来人:“你谁啊你,谁是你师叔啊!”
中年男人闻言,两眼一翻,捶胸顿足呼道:“唉哟师叔!是我!我沈流川啦!”
“沈流川?”
明意脑海中回忆起一张年轻俊俏的少年面孔,对着眼前的中年男人上下左右来回扫射一遍后,迟疑问道:“你是沈流川?”
“是啊师叔!是我呀!”
沈流川乐呵呵的望着明意,憨态可掬的乖巧神情,瞬间让明意将眼前的他跟印象里那个开朗懂事的年轻小伙对上脸。
她用力对着沈流川结实有力的胳膊拍了怕,感叹道:“不过几十年没见,你小子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老了这么多”
沈流川闻言,嘿嘿一笑,有些难为情似的摸着后脑勺,解释道:“这不是当了掌门吗,以前那副皮相瞧着总是不够威严,这才便做了长者的样子,没想到让师叔受惊了,实在不好意思要不我还是变回来”
不等他把话说完,明意赶紧上前制住他预备施法的动作,连声安抚道:“没事,这样挺好挺好。”
虽然她看不太习惯沈流川现在这副样子,但作为一派掌门,看上去太过年轻确实也不大撑得住场子,要是因为自己随口一说就让掌门变了个样,那她岂不成了长剑宗的罪人了!
好在她这乖师侄向来听话得很,见明意出言阻拦,沈流川立马又乖乖把手脚收好,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乱动。
多年未见,师叔侄两人胡乱含蓄一番后,沈流川才开口向明意恳求道:“师叔,我知道您老人家一向不爱管事但师傅仙逝之后,小师弟也跑路了!我一人扛着这宗派大任,肩上压力委实大得很”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明意不禁抬手扣了扣眼角,望天长叹道:“师兄你泉下有知,也会为这个好徒弟感到无比自豪吧!”
沈流川一眼看出明意的推脱之意,全然不接她的话,径直说道:“师叔,继您之后咱们长剑宗隔了有两百年没培养新的守护者。您年纪现在也不小了,为了长剑宗的千年基业考虑,我们是不是也该早做打算?”
明意见他明知年龄是自己的大忌,还敢放到明面上来说,立即心领神会:“沈流川这回居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苍净峰的呀!”
思量再三后,她收敛方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正色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开口便是。”
听到明意一口应承下来,沈流川开心得宛如四十岁的孩子,激动地搓着手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未经师叔首肯,我私自在第三十七代年轻弟子里相中了两位资质出众的人选,烦请师叔先过过眼,再抽空把把关,觉得不错的就收入门下栽培栽培。”
他把话放出去后,见明意虽然不言,但神情已有松动之意,于是趁热打铁接着道:“您说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相中个乖巧懂事的贴心人儿,将来好给您养老啊,您说是不是!”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明意立马变脸,沉声道:“流川,你觉得师叔很老吗?”
沈流川属于封建思想极为的那一类,“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至上名言已经深入骨髓,铭刻心肺,无论走到哪里都坚持让别人叫他的全名,有时候遇到一两个不懂味的喊他“流川”,他还会故意装聋不答应。
这会儿听见自己的亲师叔这样唤自己,他霎时间像是被人施加定身符似的,热情的笑容直愣愣地僵在脸上,放下来不是,不放下了也不是,瞧起来很是滑稽。
明意见这招果然有效,便持续往他伤口上撒盐:“流川,你在听吗流川,流川你觉得师叔年纪很大了吗?”
扛不住压的长剑宗掌门只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师叔悔恨道:“是弟子失言!师叔您年轻貌美,大人有大量!恳求您放过弟子吧,莫要再唤‘流川’啦!”
明意看他一脸悲痛欲绝的样子,心中甚是痛快,但又碍于长辈面子,急忙上前将他搀扶起,假模假样安慰道:“哎呀我的好师侄!你这是做什么,来来快起来!”
懂事的沈流川见好就收,依着明意顺势而起,郑重宣誓道:“师叔您放心,弟子绝对不会再说错话了,若下次再敢提起师叔的年龄,必遭五雷轰顶。”
明意像是老母鸡看见自己鸡窝里的小鸡崽终于长满毛了一样,朝沈流川露出一个充满慈爱的笑容:“倒也不必如此”
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这对师叔侄之间的来回拉扯,最终还是以老谋深算的明意取得胜利告终。
不过沈流川也不算亏,第二日一早便将明意从苍净峰拉出来,带到晨起练功的一众年轻弟子前隆重介绍。
“这是明意,昨日刚被收入我门下的亲传弟子,现在开始就是你们的小师妹。”
对着台下一排排规规矩矩站得笔直的稚嫩面孔,沈流川将换上一身弟子常服的明意往身前一推。中年人面不红心不跳的,继续说着昨晚连夜编好的假话:“小师妹刚到上界不久,许多地方还不熟悉,大家要多多关照。”
他本是预备说到这里就打止,忽然间又记起自己昨日在明意那儿所遭受的一切,于是赶忙补充了句:“切不可欺负她!”
台下弟子闻言,齐声应道:“是!掌门!”
抛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沈流川双手往后一摆潇洒退场,徒留明意和一众年轻弟子大眼瞪小眼的望着彼此,默默无语。
气氛肉眼可见的变得尴尬起来。
明意开始有些后悔,为什么答应沈流川答应得那么干脆。
他俩昨日结束内斗后,沈流川这个鬼才,顺水推舟给出来一个方案,即让容颜不老,貌若少女的明意隐瞒身份,混入第三十七代备选弟子中暗暗考察众人资质。
明意当时听他说起头头是道,感觉应该很有效果,结果没成想实践起来的第一步就如此的令人为难。
辗转反思之下,她正想着要不要自己先发制人,拉下脸皮主动跟这群年轻人打好关系,却见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朗声说道:“小师妹你好!”
明意抬眼望去,见人群中走出一位身材高大,五官俊秀的男性弟子,大步跨上台阶凑到她跟前伸出手,态度热情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苏长淇!同你一样也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今后你在宗门内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直接找我。”
早就听闻第三十七代弟子中,掌门座下亲传首席弟子苏长淇和贺临风都是备选弟子中,综合能力极为拔尖的优质人才,她今日一见才知,苏长淇不仅生得相貌堂堂,性格又颇为开朗,心中对此人顿生好感,于是朝他甜甜一笑,回握住他的手,脆声道:“苏师兄你好,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明意容貌本就生得美艳绝伦,相较于平日里的乖张冷厉,在她愿意放下身段来跟打交道时,气息就会转变为十分柔和可亲。苏长淇在第三十七代弟子中虽算个成熟稳重的,但见到美人一笑,此时仍是忍不住有些心醉神迷,下意识将那只回握住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但此举甚是唐突,苏长淇反应过来之后,迅遂速放开明意的手。
好在明意把目光集中在他身后,并无察觉出苏长淇的隐秘心思。她快步迎向后面来的几位弟子,无比热络的挨个跟人打招呼。
在这一众弟子之间,苏长淇是当今的长剑宗首席,掌门沈流川座下亲传弟子,天资聪颖,修为高深,为人处世也是古道热心,正气浩然,前途自是不可估量。
而后便是云岚峰清玄真人座下亲传弟子,贺临风。
据说这贺临风与苏长淇一样也是卓越俊逸,功法精湛,但因其家中急事,早已在三年前就告假回了下界南疆,故此明意今日未能得见。
再往后排,今日她能见着的,便有落霞峰的沈泽,孤芷峰的李黛黛,玉蝶峰的徐逸阳。
以及映月峰的时宴。
沈泽面如冠玉,气质华贵,使得一手好剑;李黛黛容颜清丽,性情温柔,武器乃是一条碧色的长绫;徐逸阳则稍显孤傲,不过他的修为在第三十七代弟子中仅次于苏长淇与贺临风,恃才傲物也是正常。
而与沈泽三人相比,时宴看上去未免有些阴沉。
与围绕着明意谈天说笑的众人不同,时宴则是偏离于热闹之外的另类存在。高瘦的少年,面容俊美异常,通身的气息却冷冽得像是一块埋在地底千层之下的寒冰,他靠在角落的栏杆处站着,默默看向人群中心的明意,丝毫没有主动上前攀谈的意思。
可他不过来,不代表明意就会略过。
借着跟其他人闲聊的机会,她趁机将眼神对准角落处的时宴,状若无意的跟热心肠的苏长淇问道:“诶,苏师兄,那位师兄是谁呀,为何不过来与我们一块儿聊天呢?”
苏长淇顺着明意的眼神看过去,瞧见时宴孤影静立,便跟她介绍道:“那是映月峰石茗长老门下的弟子,时宴。”
正说着,刚好时宴也朝他们这边看来,于是苏长淇冲他招招手笑了笑,大声唤道:“时宴师弟快过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