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重入红尘（四）
“天元剑气果真如传说中那般威力惊人，薛某今日有幸得见，倍感殊荣。”
黑暗在整个二楼渐渐褪去，天光再次覆盖整个世界。
明意手持天冥，背光而立，阴影将她面上表情掩盖，叫人难以窥探这位绝顶高手的真实想法。
“不过是借了红衣大人的光罢了。”
明意大袖一挥将天冥收起，站在原处看着薛扶音。
“红衣大人这招借刀杀人也使得不错，可惜孙曲萧自负精明，最后还不是被大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薛扶音不语，遮面的黑纱无风自动，摇曳出几分冷意。
“在下薛扶音，草字头的薛，提手旁的扶，日字底的音。”
明意心知他早已识破自己身份，故不打算再去多费口舌自我介绍，于是假客气地笑了笑：“大人好名字。”
听她还是这么喊，薛扶音静默片刻后，沉吟一声，语气淡淡道：“明意姑娘不必与在下如此见外，如不介意唤我扶音便是。”
他这般主动示好，明意却瞬间没了前头的兴致，忽然冷笑道：“我们却是没必要见外，毕竟你们焚天教的教主与我是再熟悉不过的。”
薛扶音想起自家教主与长剑宗的那段孽缘，伸出手来对明意拱手抱拳道：“如此，是薛某越界了。”
明意回以一笑，朝薛扶音走去，甜甜道：“我本以为焚天教都是些不入流的蠢材，想不到竟还有薛大人这般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真是教人好生喜爱。”
她伸手轻轻抚摸上薛扶音遮面的黑纱，目光温柔得像是在凝望情人的脸颊，不过任凭她动作如何，薛扶音依旧站立原地巍然不动，恍若雕塑一般沉静。
“薛大人不怕我掀开它吗？”
他在这黑纱上施加了术法结界，使得寻常修士的透视术无法看穿黑纱之下他的真容，不过若要碰到硬来的，他也断不会任人随意掀开。
但在明意这也拥有足以毁天灭地的绝对力量面前，哪怕他施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蜉蝣撼树，以卵击石罢了。
思量及此，薛扶音淡笑道：“以明意姑娘的修为，若是要掀开，又何须问我？不过姑娘既然问了，想必还是会尊重在下的个人意见。”
明意闻此言论觉得甚是有趣，眉毛一挑，欣然道：“你似乎很了解我。”
薛扶音顿了顿，又道：“托了教主的福。”
“不过我现在尊重你的意见，可不是因为他。”
明意说完，立马转过身背对着他，双手交错着放在胸前，欲盖弥彰般解释：“前面你喝茶的时候，面纱掀起时我不小心偷看到了一角，想你生得当是如花似玉”
说到这里，她又猝不及防转身，把脸贴在薛扶音遮面的黑纱上，神情无比认真的说道：“我这个人向来怜惜美人，你长得这么好看，年纪轻轻就死了的话，叫人觉着怪可惜的。”
字字句句在诉说一个刀下留人的故事，语气之间却是小女儿家的思春情态。
薛扶音默默听完，观她眼如秋水，汪洋清澈，心中竟然莫名一跳，四周的空气也变得灼热起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看了眼静静躺在地上裂成两半的孙曲萧，脑海中不禁联想起方才明意挥剑杀人的冷厉模样，这才按捺住方才那股突然升起的焦躁情绪，又把目光移回那张凑他在眼前的美人面上。
瞧着是清冷绝艳的一副仙容，天真时如稚童般幼稚可爱，凶残时如修罗般狠厉无情。
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
“我说薛大人。”
“嗯？”
明意见他还在听，双手抱于胸前晃来晃去，极为不满的说道：“我好歹也说了这么多，你都不表示一下吗？”
薛扶音不解道：“表示？”
“虽说我不知道薛大人在焚天教中任何高职，不过听方才孙曲萧所言，薛大人对明部首领这个位置，似乎是颇为感兴趣”
明意朝地上那具放得半凉尸首瞥了一眼，继续说道：“现如今，我已替薛大人扫清孙曲萧这个障碍，以大人的心智，想必焚天教明部首领唾手可得，不知道大人想如何回报我这份天大的恩情呢？”
这话听起来有理有据，可在薛扶音听来又毫无道理：“明意姑娘杀孙曲萧，难道不是因为你们之间的赌约吗？如果输的是明意姑娘，那么”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没继续往下说，戛然而止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明意表情怔了一下，就连看着薛扶音的目光也锐利了几分，原本还笑靥如花的面容瞬间变得冷漠，片刻之后，她沉声道：“我不会输。”
然后，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又朝薛扶音露出点好脸色，接着说道：“且不论我修为远在你们二人之上，就连薛大人你这个庄家也不想我输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你故意在孙曲萧猜数时，往右手上施展了障眼法，这才让他误以为你手中的金珠数目是一颗，而不是两颗。”
“薛大人，前面我说你借刀杀人，你还不高兴”说到这里，明意似是想起什么觉得可笑的事情来，竟是忍不住突然笑了出来，讥讽道：“哈哈哈，难不成你真的跟孙曲萧说的那样，对我起了点别的小心思？”
“是。”
红唇皓齿素衣道姑面露惊讶，神情怔怔的望着眼前看不见脸的红衣男子，瞧着颇有些慌乱无措。
明意说这话本是带着嘲讽的心思，故意作弄薛扶音一下，想不到这人脸皮比城墙还要厚，不按套路出牌就算，居然还直接承认了下来
被他这么一搅合，明意方才还浑身带刺的凌厉感觉，给彻底削得个干干净净，渣都不剩。
薛扶音见明意露出这样情态，与方才的故作娇羞相比较，又是另一番滋味，心中不知怎地觉得很是欢喜受用，于是索性坏人做到底，不依不饶的接着说道。
“早就听闻长剑宗第三十五代守护者，乃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年轻女子，彼时薛某年少轻狂尚不知事，肤浅的以为对此类言论未免过于夸大，常常不屑一顾。今日有缘得以一见，这才知道原来并非‘名过其实’而是‘名不副实’，因为就算是九重天上的仙女，也不及明意姑娘的十分之一。”
话音刚落，薛扶音自己先惊了一下。
打从他学会开口说话起，就未曾说过诸如此类的轻浮浪词，心下当即顿生懊悔，暗暗责怪自己竟会如此失言。
明意闻言也颇感意外，不过她心中甚喜，毕竟在这世间，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不爱听别人夸赞自己漂亮。
更何况还说得如此情真意切，听得她都有点感动了，正欲待说些什么，却见薛扶音转身踏过一地的鲜血，朝着楼梯口走去。
明意着急地对着那道高大挺拔的背影喊道：“薛大人，这就要走？”
“时候不早，我还有任务在身。”
明意不听他解释，快步跑上前去一把将他拽住：“那我们下次还会再见吗？”
薛扶音脚步顿住，回望她一眼，轻声道：“若有机会，定会再见。”
然而明意并不是很满意这个回答，眼睛微微眯起盯着他。
人们常说，听人说话时，须得观察言语脸色来揣摩对方的心意才比较好，可隔着黑纱，她又没用天眼，实在看不见他说话时候的样子。
明意不死心，表情执拗地又问：“那下一次再见时，你会以真容与我相见吗？”
她头一回对一个人觉得好奇，固执的想要跟他多一点牵扯，这样便可以继续探寻这个人是不是如她想象中那般有趣。
薛扶音见她如此执着于他的长相，心头生出几分古怪的感觉，不由微微眯上了眼，冷笑一声，反问道：“明意姑娘就这么在意薛某的长相吗？”
不等明意回答，他又接连抛出第二个问题：“若是像孙曲萧这等恶人也生得一副上等皮囊，不知明意姑娘方才会不会剑下留情。”
明意被他问的气结，急声辩解道：“自是不会！我这个人虽说是看脸，但嫉恶如仇，若是干了坏事，就算他长得是潘安再世，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气氛一下子陷入深深的沉默。
明意的兴致也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渐渐退去，松开拽住那一角红色衣袍的手，径直越过薛扶音。
却在这时，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明意感觉被人抓住衣袖，回头只见薛扶音似是无可奈何般，叹了口气，问道。
“潘安是谁？”
明意突如其来的低落在顷刻间全部消散，对着这个还没见过真容的薛扶音，她竟多了几分耐心：“说了你也不认识。”
“不过，若是你做了坏事，日后被我知道了，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两人就此分别，薛扶音往南，明意则回了凌云山。
临走前，明意赔了茶舍老板小雅十颗金珠，让他多找几个人好好搞一下二楼的卫生。
当时孙曲萧使用的幽冥驱骨术自带结界，因此虽说他们在楼上打得激烈，但楼下是半点动静也听不见的。
明意唤出长冥，御器飞行了一段路，终于在晚饭前赶回了长剑宗。
暮色垂垂之际，凌云山白日里的蓝天锦云，已然被浓墨重彩的夕阳余晖渲染成了血红的一大片，透过雾气去看又有点发紫，像是被火焰燃烧的汹涌海浪，散发着绮丽诡谲的美。
明意成功降临在苍静峰上，收了剑后，打算先回自己屋里歇息会儿，等晚些时候再去饭堂。
说起苍静峰，这还是妙玄送给她的百岁生辰之礼。
明意在一百岁时，修为达到中九层十五级，妙玄真人对她这个徒弟感到无比自豪，高兴之下，便趁生辰之际送了她这座名为“苍净峰”的山头，专供她一人专心修炼。
想到妙玄，明意不禁心头一涩。
百年之前的某一日，妙玄突然不告而别，在天元殿内留信一封，说是趁着自己身子骨还算硬朗，要去外面走走看。
他这一走，霎时间整个长剑宗失了主心骨，被其他各宗派到处找理由上山挑衅，霎时间一片混乱，最后还是她和华峥收拾好这些烂摊子。
不过凭心而论，她对师门的贡献，是遥遥不及华峥的十分之一。
明意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对待世间万物的看法都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在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和把别人的快乐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她毫不犹豫会选择后者。
人生来自私，她总觉着自己不过是活得比较真实罢了，而且就算是她上面还有华峥这个好人师兄在，普度众生的菩萨只需要一位就够了。
可后来，华峥也没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人生在世不过白驹过隙，尤其是在他们这种长生不死的修士眼中，千年百年，沧海桑田，不过都是眨眼而过。
但对于她来说，有些记忆无法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去，只会变得愈加深刻。
偌大的山头，只有一座二层高的小阁楼静静伫立着，在一高大茂盛的树木映衬下，显得略显孤寂了些。
明意一直以来还没有收徒弟，整块地方都是她一人的居所。
之前她总想着自己一时半会不会驾鹤西去，况且华峥还收了两个，因此也没着急给找传承香火的人，但现在看来，似乎很有必要给自己去找个徒弟了。
还得是听话懂事，具有较强独立意识的那种，千万不能跟方逐青一样，师傅没了就发疯叛出师门，坠入魔道。
想起方逐青，明意总记得第一次跟他见面时的场景。
那时候妙玄还在，华峥还没当掌门，下界在经历连续八个月的大旱后，四国的土地上，因为长期亢旱缺水导致任何作物都无法生长，粮食颗粒无收，接着爆发了一场极为严重的饥荒。
上界在得知消息之后，仙魔两道皆是大惊，纷纷想方设法为下界提供援助，就连素来不近人情的魔道各个宗派也都派人下去救灾。
而长剑宗这边，便由华峥领队带着十名刚入门的新弟子，一同赶赴下界救灾。
他们去时十一人，结果回来的时候变成了十人带一娃，把明意给看傻了眼。
她那谪仙一般不染尘埃的师兄，怀里多抱着个脏兮兮的孩子，到了师傅面前也没舍得松手把人放下来，直到华峥注意到她惊异的眼神，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解释。
“这是我从北辰救下的孩子，捡到他的时候，他差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给吃掉。”
下界爆发饥荒，四国的尘客每天处于濒死的边缘，饥肠辘辘间，大家谁都不想死，都在想方设法的去找寻能够充饥的东西。
吃光了认知里任何人类能吃的任何东西之后，人们便开始去吃糠、去吃树皮、吃去草根，但凡能吃的都挖，目之所及的田埂山坡，到处都挖得像烂蜂窝，甚至连有毒的野草烂泥也不放过，明知食之有毒，可为了能饱腹，仍然趋之若鹜
到了后来，这些毒草烂泥也被吃完之后，他们就去吃人。
吃人的做法不知是谁先开的头，等到华峥他们来带下界时，四国的尘客们已经开始将此当做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去做了。
华峥等修士行走在路上，入目间皆是鹄面鸠形，骨瘦如柴的饥民，他们一身衣冠楚楚穿梭于这人间炼狱中，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他们一路施粥行去，朝着北边越走越深，见到的景象也更为凄惨。
等到了北辰的边境，已是路边的死人数量已是远超活人数倍，到处都是枯朽累累白骨混着风干多日的肉尸，偶尔才能撞见一两个躺在死人堆里面喘气的活人。
他们停下救治的功夫间，意外发现，活着的饥民之中竟有一位精气神看上去极好的壮年男子，也不上来领粥，反倒是从死人堆里拖拽起一个看起来即将断气的孩子，不知去往何去。
华峥看到之后觉得情况有些古怪，他让其他弟子先留下救助其他的饥民，自己则不动声色悄悄跟了上去。
他跟着那人走了许久之后，才看到这男之竟将那将死之人拖到自家屋内后，拿了捆绳子将这孩子绑在脚边，自己则拎着把菜刀在砧板上霍霍开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