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入红尘（一）
“传说在百年之前，长剑宗第三十四代妙玄真人云游方外，不知去向。妙玄离去后，其座下亲传弟子，长剑宗首席华峥接替妙玄，成为长剑宗第三十五代掌门。”
“华峥接任长剑宗掌门后不久，上古凶兽朱厌撞破北方天柱，天破地动，雨水如洪流卸闸直冲大地，由此天下大乱，守护着北方天柱的北辰国将面临灭顶之灾。值此危难之时，长剑宗掌门华峥为救北辰国百姓，不惜以神魂为祭，作出救世阵法，以救世间千万人之性命。”
“一代宗师舍命补天之后，神魂俱灭，徒留一具不腐不坏的□□躯壳，其生平最得意的弟子方逐青后因偷盗长剑宗经阁密卷，被守护者发现后叛出师门，坠入魔道！”
“据说那方逐青本是华峥亲自培养的接班人，这下可好，直接弃明投暗入了魔道！可惜这上界仙门第一大宗，经历此等变故之后，气势大不如前咯。”
在上界中，有着这么一类修士，他们其中许多是天资平平，穷尽半身心力也未能突破下九层境界的普通修士，还有些是无师无门的自由修士，道法修为全靠自学成才，此类修士在上界统称为“散仙”。
散仙不受仙魔两道任何宗派所管制，道术仙法都是依靠自修自学。他们依仗着入了道门，脱了凡骨，长生不老，衣食无忧，因此行事作风散漫无常，随性懒怠，平日最喜游走于上界各处，磕磕瓜子，逢人见客便拽住聊聊天喝喝茶。
在明意的眼里，这帮子散仙可算得上是实打实的街遛子，不仅自己很闲，还喜欢耽误别人办事。
这不，她刚出关没多久，趁着长剑宗里还没人发现，立马下山飞奔到凌云山附近的一间茶舍里，找了个二楼临窗的位置，准备好好享受这难得的美好时光。
明意所在的茶舍位于某片不知名山林的最深处，茶舍装潢考究，风格清幽，距离凌云山不过三十里地左右。
这是她之前到附近做门派任务时，偶然发现的度假胜地，待过一次之后，只觉好不快活。
茶舍里面有酸甜脆爽的萝卜皮，还有清醇可口的绿茶，最难得的是，这里居然有大批的散仙常驻于此，谈天说地，品鉴人生。
茶舍老板名唤“小雅”，人如其名，是个风度翩翩，爱穿宽松道袍的光头散仙。
光头穿道袍，看起来其实有些奇怪，外加上小雅是个有着八块腹肌的健壮男人，因此不了解他的人，会害怕与他接近。但小雅性格极好，为人热情好客，又弹得一手好琴，平日里素爱与道友们弹琴颂乐，大家接触久了，也就渐渐忽略掉他那不伦不类的打扮。
住在这附近散仙，通常在家吃饱睡好后，都会到这茶舍里来听书赏琴，聊天八卦，人多热闹，在这里呆一整天都会让人觉得无比惬意。
明意点了一小盘酸脆萝卜皮，就着一壶绿茶，边吃边听着一楼大堂里的散仙们唠嗑鬼扯。
好巧不巧，今日份的八卦主题竟是长剑宗。
她拿筷子从盘子里拣了根浸泡入味的萝卜皮，放到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心头有种吃瓜吃到自家头上的微妙感觉。
说起华峥舍命补天的具体过程，她可能还真不如这些散仙了解的多，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正在苍净峰的洞穴里闭关修炼，等到出关之时，华峥已经神魂俱灭了。
明意还记得，她出关的那一日，天气极好。
闭关整整一百年后，明意终于成功晋升至登仙境界，成为长剑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登仙修士。
登仙境界的修士天眼已开，心镜已明，耳风已顺，只要是想，便可以驱动灵力来延伸目、心、耳三方的感知范围，瞬间做到目及千里，辨别谎言，耳听八方。
从洞穴里出来后明意先百般无聊的伸了个懒腰，然后随手变出了面菱花镜对着自己照了照，光滑的镜面上映出的那张脸，跟个野人没啥两样，把她自己给吓了一大跳。
她随意拨了拨脑门上的乱发，先简单施了个术法梳洗整理一遍后，又认认真真拿镜子照了一遍，待确认自己变回人模狗样后，即刻御剑直奔华峥所在的趋暖阁去蹭饭吃。
华峥的厨艺极好，就算是整个长剑宗的厨子加起来也不及他的三分之一。仗着师傅纵容，师兄溺爱，明意任何没闭关的日子里，整天粘着华峥，吃他做的饭，霸占他的碗，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在妙玄当了甩手掌柜之后，这位大师兄几乎是等同于她半个亲妈，悉心照料着她的衣食起居，在日常生活中无微不至，天凉为她添衣送暖，天热为她扇风镇冰，简直就是模范家居好男人。
只可惜，明意不吃这款，不然肯定得找机会把生米煮成熟饭。
要去趋暖阁，先得经过天元殿。
明意本是抱着看看师兄在不在殿内办公的心态，顺便往里瞄了眼，结果这一眼，让她被殿内白花花的陈设给生生惊住魂，浑身冰凉，动弹不得。
昔日里最熟悉的天元殿被装扮成灵堂的模样，数道白色的丧幡自前门开始高高垂落，一直蔓延到殿内，放眼望去皆是苍凉一片。
几个眼熟的弟子披麻戴孝，默然有序地跪在殿前，他们之中领头那位，乃是华峥的大弟子沈流川。
沈流川曾经穿着的天青色道袍，在此时已换成了一身缟素，脸上挂着未干的眼泪，动作麻木地往摆放在膝前的火盆里丢纸，待他瞧见明意来了后，立马飞奔上前扑在明意身上放声哭喊起来。
“师叔！你怎么才出来啊！呜呜呜呜，师傅、师傅他都走了！”
已经长得比明意还要高大半个脑袋的男人，挂在她身上像个找不着亲生父母的遗孤。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中，明意恍惚间想起之前见沈流川的时候，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小少年，成天喜欢带着一帮小弟子摸鱼打鸟。
彼时，华峥还在，他总是会看着那群还未经事的小弟子嬉戏胡闹，然后笑着摇摇头，用一种无奈又纵容的语气跟明意轻声抱怨。
“唉，师妹，我是真的管不到他们了。”
所以你管不到他们了，是准备把这些烂摊子全都丢给我吗？
天旋地转间，明意突然意识到什么，可她却不愿去承认那个可怕的事实，用力抓过扑倒在她身上沈流川，语气急切的问道：“你说他走了？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啊！师叔，呜呜呜难不成你也疯了吗？”
沈流川满脸泪花望着明意，心中害怕她受不住这样大的打击，于是也疯魔起来，情绪激动地反扣住明意双手，大声呼道：“师傅他死了！死了！”
死了？华峥怎么会死了呢？
明意只觉不可置信。
她双眼通红的望着沈流川，正欲开口时，却见对方先启唇道：“师叔你闭关期间，北方的天柱突然被妖兽撞塌了，师傅他为了救北辰国百姓，以神魂为祭，舍命补天”
自修道以来，她虽听说过不少修士羽化仙逝的故事，但从未料想过，有朝一日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
明意话未说完，突然间意识到，这确实是华峥会做出的选择。
她那个师兄，一身正气，虚怀若谷，平常连只麻雀死了都要为其安葬超度，若要他在天下苍生与一己性命直接做抉择，他毫不犹豫会选择舍弃自己。
“他的尸身呢？你带我去看看。”
“在藏仙洞，我这就带师叔过去。”
明意被沈流川领着踉踉跄跄地跑到后山的藏仙洞。
藏仙洞是长剑宗历代宗师级别的修士，在仙逝之后存放尸骸的一处洞穴，洞穴内部乃是一间由长剑宗前辈祖师亲自打造的冰室，冰室地面皆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万年玄冰，玄冰之上再以白玉棺椁盛放修士□□，加以秘术使得尸身不腐不坏，永葆生前面貌。
冰室之内，华峥面容安详的躺在一口白玉棺里，在他的棺前，还跪守着一名年轻的弟子，白衣黑靴，容貌俊美，正是华峥的小徒弟方逐青。
方逐青跪在地上跟座雕塑似的，面容憔悴，两眼无光，见有人进来了，也只是抬眼看了看，随后又默默地将目光移回冰凉的地面。
冰室内的空气寒冷刺骨，明意出神的望着华峥那张美丽的睡颜，脑海中跟走马灯一样，瞬间闪过无数个她与华峥相处的画面。
这些画面将她一点点，从头到脚，深深浸泡进名为痛苦与悔恨的液体里，让她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窒息溺亡。
许久之后，明意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
她抬起脚步缓缓走了过去，低声哽咽。
“师兄是我来迟了”
明意想起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听到别人说过，回忆不过是回忆罢了，回忆不具有任何力量，可当她真正失去了她那温柔貌美的师兄后，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回忆是具有力量的，并且力量很强大，强大到在你今后长生不死的年年岁岁中，都会如影随形，令你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思念及此，明意端起桌上放得半凉的绿茶，往嘴里狠狠灌下，这时忽听得边上传来一阵男子的大笑声，这声音笑完之后又兀自说道：“青天白日独饮冷茶，真可谓是无处话凄凉。薛老弟，你觉得我这话说的对嘛？”
明意当下一惊，心想：“这哪来的神经病，不会是在说我吧？”
她朝说话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两名男子坐在距离她两张桌子的位置上，一人黑色长袍，五官深邃，体量高瘦，另一人红色劲装，头戴黑纱斗笠，看不见长相，但观其裸露出来的皮肤极其白皙，身段又健美挺拔，想来也丑不到哪里去。
那黑衣男子见明意向他们投来审视的目光，一边露出下流放肆的目光，毫不避讳的绕着她上下打量，一边高举手中的茶杯朝明意扬扬，朗声道：“一个人喝闷茶多没意思啊，小美人生得如此花容月貌，不如过来跟本大爷碰个杯，咱们一起快活快活。”
明意被这无耻言论激怒，先白了那黑衣男子一眼。
她今儿抱着来听别家八卦的心思，乘兴而来，结果没成想听了一筐子自己家的辛酸事，正欲败兴而归，却不料有人刚好往她刀口上撞。
茶舍一二楼间设有隔音结界，寻常修士若无耳风，断听不清二楼的谈天说地，故平日里来上面喝茶的修士极少。
明意扫了一圈后，再次确认现下二楼内只有她和那两名男子三人，立即挽起袖口，正预备好生教训下这不懂事的臭流氓一顿，结果一眼望去刚好撞上那红衣男子饮茶的瞬间。
见他单手撩开黑纱的一角，露出极为精致的下颚角，接着再端起面前的小茶杯往红润微翘的嘴里，动作优雅地送了一口，随后又快速将这春光一片隐回黑纱之下。
这人若隐若现间的几个简单动作，搅得明意浑身血液沸腾，她虽只窥得寥寥几眼，但隐约得见其肌肤莹润，指若葱削，心下断定此人必是个绝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明意更甚。她对美人的喜爱可堪比陶渊明爱菊，周敦颐爱莲，一旦遇见看对眼的款，连脚都走不动道。
在上界中，但凡入了道门的修士，皮囊都不会太差，按道理来说，此处应当是明意的幸福天堂，可她偏又眼光极高。这么多年来，明意观得的皮相少说也有几万张了，但在这片茫茫大海里，称得上是倾国倾城，举世无双的，上天入地仅有一个华峥入得了她的法眼。
美人遮面，更引诱人欲探其真容。
明意心头狂跳，在对美色好奇与渴望的双重驱使下，她不禁咽了咽口水，将到嘴边问候小流氓祖宗十八代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甜甜一笑道：“小帅哥说的对，一个人喝闷茶确实没什么意思！你生得如此英俊潇洒，着实撩得我心中瘙痒难受！别着急！我这就过来跟小帅哥碰个杯，咱们一起快活快活。”
此言一出，两名男子皆是通身一震，片刻过后，黑衣男子立即反映过来，自己这是调戏反被调戏误，而那明意却是流氓更比流氓强，霎时间面上一阵红又一阵白，着实尴尬不已。
边上的那位红衣男子，则是躲在黑纱斗笠之下笑出了声。
谁成想，他看了戏还不够，居然凑上来，添油加醋般讥笑道：“曲萧兄英俊潇洒，风采过人，且不论以往惹得一众魔道女修春心荡漾，想不到今日还能引得仙家道姑投怀送抱，真真是令愚弟好生敬佩呐。”
他三言两语间，竟是将那黑衣男子卖了个彻底，那被唤作“曲萧”的黑衣男子闻言后，瞬间又变了脸，神情冷厉的对着红衣男子沉声道：“薛扶音，你这是什么意思？”
名叫曲萧，又是魔修。
明意捏着手中的茶杯状若无心的把玩着，心中暗暗估摸道：“这黑衣男子，想必就是焚天教明部首领，孙曲萧。”
孙曲萧此人，绰号“魔宗花王”，在仙魔两道可谓是赫赫有名，当然这个名也并不是啥好名。
据说他为人极其好色，到处□□女修，且完事之后概不负责，穿上裤子就跑路，完事后就不认账，人品极其恶劣。诸如夜御八女之类的“负面事迹”，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在各大仙魔宗派间广为流传，为人所不齿。
在上界中，有些看不管他到处作恶的正义修士，扬言立誓非要宰了这个畜生不可，但却因他修为高深，背后又靠着焚天教这棵大树，故迟迟无法将他处之而后快。
但更可气的是，那些被他玷污过的无辜女修，大多都下场悲惨，自裁而亡，硬是没能活着看到这个畜生魂归入土的那天。
明意盯着孙曲萧那张瘦削的脸，像是在盯一具死尸，眼神愈发冰冷。
片刻之后，她带着皮笑肉不笑，单手端着茶杯朝他们那桌坐过去，语气甜腻的说道：“原来是焚天教的孙曲萧大人，久仰久仰。”
不过薛扶音这个名字，她还倒是头一回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