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名灵觉
两个时辰的经论早课很快过去了。
时近正午,萧晓风压抑住强留书院等待道会开始的念头,顶着初夏艳阳快步抄小路往家跑,他不想母亲因他迟归而担心,因为自十岁那年开始,他发誓决不能因自己再让母亲受到任何委屈与伤害,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汗流浃背的萧晓风踏足家门前的篱笆院,便看到了母亲。
简陋狭小的院子里,一位身姿高挑但体态瘦弱的中年妇人,穿着一身早已洗捶得发白、补丁满身却仍修裁得体的碎花布裙,正躬身随意打扫着。
“娘,让我来……”
萧晓风疾步跑去从妇人手中抢过扫帚,将尘泥碎土扫到一边,用脚大力踩跺几下,直至与脚下土层叠合,才抹了抹大汗淋漓的额头,用略带责备的口气关切说道,“娘,您一大早出去干活,回来又要做饭,有空就多歇歇,院里其实已经够干净了!”
“闲不住,习惯哩!”
中年妇人碧婉如轻笑着挺直身躯,理了理垂落于额前夹杂些许银丝的发缕。此时透过发丝空隙可以看到,她左颊半壁面庞的艳丽轮廓。
平滑面颊勾勒出端庄淡雅、宛若刀削般的完美弧线,有若凝脂的肌肤不见丝毫瑕疵,笔挺俏立的琼鼻,慈声细语的朱唇小口,柳叶细眉下清澈明亮的眼眸,衬出她非比寻常的过人智慧,凤目眼角几线淡淡的鱼尾细纹,又恰显出她风韵独具的成熟魅力。
碧婉如柳眉轻蹙,心疼地看着他沁满汗珠的通红面额,拿出丝帕替他拭去汗渍,道:“晓风,出什么事了,怎么跑得满头大汗?”
“没什么,只是夫子说‘大藏禅院’的慧空大师正午会在书院讲经布道,所以我想早些回来吃饭,然后也赶去听一听。”萧晓风有些歉意地任母亲拭去额上汗渍。
然而,他又近在咫尺地看到了母亲的右颊面庞。
常年披散的秀发始终掩饰不住,自眉际竖拖而下足有三指宽长、入目可怖的一块血红色疤痕,每当他看到母亲秀丽脸庞徒添如此难以遮掩的丑陋疤痕,往事便巨细无遗地涌上心头,忍不住心酸难过的几乎落下泪来。
强忍难过的心绪,萧晓风移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抬手替母亲掸去右肩上的少许尘灰,叹道:“娘,您说如果是怀雪大师来讲道,该有多好……”
碧婉如乍闻“大藏禅院”之名,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以至于未曾觉察孩子的表情变化,却在萧晓风举手触及右肩之际,不经意间痛喊出声,并不由自主踉跄着退了两步,执丝帕的左手护在右肩上,不住喘息。
“娘,您怎么了?”
变生肘腋,萧晓风绷紧的心弦无比紧张,思绪霍然一空。
莫名灵觉乘虚而入。
顿时,他清晰地感应到母亲体内絮乱的气机,更隐约感到母亲原本强行压制的纷乱气息,应是受了自己的触动而引发,所以呆立原地,不敢再近前搀扶,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掌,怎么也想不明白。
碧婉如反应迅捷,应指封住肩部三处大穴,并足收肩,双手十指环扣,摆出匪夷所思的古怪姿势,强行运气,导引气息回归丹田,累得精疲力尽香汗淋漓,半响才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收势。
“晓风别担心,我没事!”
萧晓风心急如焚,望着母亲的脸庞逐渐恢复血色,偏偏此刻再也无复任何灵觉感应,想上前扶母亲进屋歇息,却又摊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一时矛盾又无奈,怔怔呆立当场。
“娘,您快些进屋歇会儿!刚才……是不是因为我的手……”
碧婉如轻描淡写开导道:“傻孩子,这不是你的错……或许只是极向相异的气机冲撞所致!”
碧婉如举步维艰回到屋内,心下惊异万分,回想方才险象环生的一幕。
当晓风的手替她掸拭肩头灰尘时,护体真气不但丝毫未觉察劲气征兆,且晓风掌中隐蕴的气劲,竟可毫不费力地化开真气,畅通无阻地浸入经脉之中。
即便因为昨晚右肩伤势太重,疗伤耗损真元太过,但以晓风的气道修为也应不至于此。
难道……是晓风的内伤恶化了?
碧婉如想想又觉得不对,天杀的魏贼注入晓风体内三阴跷脉的,是至阳至刚的赤阳罡气,自从晓风修持“培元养气决”之后,内伤已愈见好转,从前每三日子午时罡气倒脉所致的水深火热症,三年前更不复发作,再也无须她暗中封他睡穴,助其推宫过血缓解痛苦。
况且方才那股浸入受损经脉的,分明是一而二、二而一糅合阴阳二极的怪异真气,否则怎会如此严重,触发被她压制的纷乱气息呢?最奇怪的是,晓风这些年修习的是清心静虑的“培元养气决”,怎会无端端多出古怪真气?
“娘,您先喝口水!”
晓风端着碗走进屋里,见母亲半躺在木椅上,神色已趋稳定,总算松了一口气,忍不住问道,“娘,您刚才说的晓风不懂,什么是极向相异的气机冲撞?”
碧婉如接过碗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解释道:“但凡修炼气道之人,因本命、躯体、经脉等诸多差异,导致体质天赋各有不同,所以必须选择适合自身修持的导气法门,方能事半功倍成就超然,否则极易步入歧途,荒废天资。这也是为什么我至今不授你驭气法门的原因!”
说到这里,碧婉如望着膝下凝神倾听的晓风,不由暗叹一口气。
她知道晓风的天资超卓非凡,却被自己耽误多年,忍不住慈爱地抚拭他愈显俊秀的脸庞,思及这些年屡经苦难、相依为命的母子之情,心中更觉愧疚难当,禁不住喉间一阵哽咽,珠泪潺然而下。
萧晓风见母亲说话间忽然落泪,还以为刚才状况复又重现,顿时惊慌失措,起身急退几尺之外,慌道:“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他心如刀绞地望着默然落泪的母亲,一步也不敢近前。
碧婉如知他不明缘由,生怕再度伤害自己才有此举动,心中又一阵感动,泪水更遏止不住,哽咽道:“晓风,你过来!不用担心……我没事……只是有些伤感罢了!”
萧晓风这才明白,母亲并非因伤势难过,于是上前靠在木椅边,半跪于母亲膝下,想起那些年躲避追杀的日子,屡受创伤甚至被毁去容貌的碧姨始终如亲生母亲般不离不弃,尽心呵护与激励自己,更从未在他面前流过一滴眼泪,如今定是忆起辛酸往事,才至如此忧伤感怀。
想到这里,他多年深藏于心的歉疚之情再次涌上心头,泪水模糊了双眼,不由轻唤了一声:“娘……”
碧婉如听着深情呼唤,恍惚忆起,年仅十岁的晓风在她容貌被毁、伤重不醒之际,寸步不离的照顾直至苏醒的那刻,痛哭失声第一次唤她“娘”时的情景。母性的坚强促使碧婉如抹去泪水,也轻柔地替晓风拭去眼角泪痕。
“傻孩子,你已经长大了!记住,顶天立地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晓风,起来听我告诉你,何谓极向相异?”
看晓风依言起身,碧婉如平复心情,继续道:“方才说的极向相异,是指资质不同的人,在选择导气法门修行后,所成就的内元真气也是各不相同,故而每人气息运转的枢机,或阴或阳均有定数。比如我本命为女子之身,仅能修持偏于阴柔一路的法门,若妄修阳刚之气,定然极易走火出岔,危及性命周全……方才我体内气机异常,正是出于不同气极冲撞的缘故。”
萧晓风听得入神,见母亲话音顿住,忙拿起置于一旁桌上的碗,疾步转到院里打来一碗清水,端至母亲面前,孝心满满道:“娘,您喝口水慢慢说!”
碧婉如担心晓风“知多成障”影响日后的武道修炼,原本不愿再多说什么,但见晓风如此举动,不禁莞而一笑,望着他满是期待的表情,叹口气接过碗喝了一小口,继续道:
“尽管,气机循脉运行周天的阴阳气数已定,但因身体的先天元气讲究阴阳平衡,方可维持本命正常,所以修持气道者,最初气机交替的极限往往并不纯正,或阴中蕴阳,或阳中藏阴,如此更加限制气脉周天的圆满,再则人们为发挥蓄气成劲的极限威力,通常会过分寻求至阴或至阳的周天循环,从而持之日久地屏蔽某些极向相异的经脉,诸如此类极损本命寿元之举,实为气道修持最下乘的法门。”
晓风忍不住好奇,问道:“怎样才算上乘修持法门呢?”
碧婉如略作思虑,答道:“上乘气道修持,讲求阴阳并济,性命双修。性命双修便是厘清先后天之别,在明师辅助下,以层次不同的渐修法,以阴导阳、以阳渡阴,在体内筑成可供不同气极循环的‘丹鼎’,从而摆脱本命资质的先天局限,分别精修两种极向纯正的内元真气,待到时机成熟贯通阴阳。自然便足以彻悟天人之道的极至了!”
说着说着,碧婉如感到一阵黔驴技穷的乏力感,她知道再也说不下去了。因这些浅薄单一的气论常识,都是数年间断断续续从“大藏禅院”的经课上偷听得来,根本无法满足晓风求知若渴的心思,而她师门那些大异常理的魔功邪技又岂能用来教导晓风呢?
碧婉如记得“大藏禅院”一位高僧曾说:“但凡气之道,知多成障不利实修,缘因凡夫俗子本命体脉人皆不同,若以他人体验用诸己身,实百害而无一益,轻则竹篮兜水一场空,重则差毫厘失千里,走火出偏苦不堪言!”
她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在晓风身上,哪怕眼睁睁看着他碌碌无为终老一世,因为这是她对多年前屈死的师姐萧秀清——晓风的亲生母亲作出的承诺。
萧晓风全神贯注听完母亲的讲解,沉吟片刻,思忖自身气机变化的怪异,竟与母亲所说的下乘乃至上乘现象截然不同,不由皱眉问道:“娘,难道没有其它法门么?比如,有没有可能,阴阳二极的气机同时运行于气脉之内?”
碧婉如闻言一惊,记起方才他掌中的怪异真气,肃然道:“晓风,把手伸过来!”
晓风依言将手放在木椅一侧的扶手上,任母亲三指搭在腕脉上,他很好奇母亲会怎样试探自己的气机变化,因为自己平常也无法体会经脉气机的存在。
当母亲三指透析出一股纤细微寒的真气,循着他的手腕脉络缓缓而进时,萧晓风顿觉周身一震,意外发现,在母亲试探性真气的激发下,莫名灵觉油然而生。
灵觉无比清晰地反射出,此刻母亲体内脉象气机,乃至任何方寸间循环交替的变化,这是一种萧晓风从未有过的清晰动人的全新感觉。
此时此刻,他完全感触到自身体脉内那股灵觉力量的存在,它有若实质一般,流淌在周身每分每寸血脉之中,至乎脑中任何念头的起落,都能激起它如同波浪状难以平复的涌动。
外界任何极微的变化,比如母亲周身的气机、拂过庭院桑槐的清风、田间流泻的积水、泥泞中鼓腹低鸣的田蛙、草丛里蠕蠕呜咽的蟋蟀等等,都巨细无遗呈现在晓风浑然未知的灵台一念之间。
萧晓风收回激动诧异的心情,灵觉返观内视,开始关注母亲体脉内强行压制的气息异动,终于在右肩处探寻到受损错乱的经脉,惊呼道:“娘,您的肩膀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会如此严重?”
碧婉如闻言大惊,如遭雷殛般迅速缩回指尖,无法置信地看着静立身侧的晓风,惊问:“晓风,你是怎么知道的?”
尽管碧婉如自幼出身邪门,见多识广,却怎么也想不到,在她探寻晓风真气本源一无所获的情形下,自身的气机玄关竟被气道修为尚未入门的晓风所洞悉。
不但碧婉如不明此中玄机,就连萧晓风也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蕴有内元真气的指端离开他的腕脉,方才还操控自如的莫名灵觉,在体内便如同凭空挥发了一般,立时无影无踪了。
萧晓风唯有将半年前偶然的灵机闪现,与方才体内的奇异变化一五一十述说给母亲知道。碧婉如何曾听闻如此罕有的奇事,任何可能性从脑中一一滤过,猜不透是何原因所致,登时忧喜参半。
欢喜庆幸的是,此等闻所未闻的玄奥灵觉,出现在背负自己与秀清师姐所有希望寄托的晓风身上,证明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主宰。忧虑难安的是,自从带晓风东躲西藏来到青阳镇,转眼已六七年光景,尽管她隔三岔五潜入“大藏禅院”窥寻,包括昨晚在内,好几次差点有去无回,然而目的却仍未实现。
晓风关切问道:“娘,您怎么会受伤呢?”
碧婉如晃过神来,措词敷衍道:“昨天从镇里回家的路上,遇到以往的一个仇家,所以……不过他已经死了……晓风,你无须担心,我多休息几天就没事了。你刚才不是说,慧空大师正午有讲道会。我听说,那可是高僧们因缘际会才肯出山讲道,凡夫俗子可遇不可求的良机。赶快去吃饭,再迟怕是赶不上了!”
萧晓风望天色,已是正午时分,心中焦急,却又担心母亲,一时拿不定主意。碧婉如看在眼里,心里又是一阵感动,起身稳稳当当来回踱了几步,轻笑道:“你看,我真的没事,快些去吧,说不定大师的某些开导,会对你体内怪异的气机修持有所帮助,错过就可惜哩!”
晓风何尝不作此想,眼见母亲伤势已无大碍,这才点了点头,在厨灶上随手拈了几张早晨剩下的煎饼,临走又转身对站在门前送他的母亲说道:“娘,您可要记得多休息!”
“慢点,别摔着!” 碧婉如满心欣慰,望着晓风的背影逐渐远去。
她缓步入屋,从偏房床底摸出一个布包,打开竟是一面通体漆黑的灵牌,顶部雕漆一朵工整细致的素白莲花。
碧婉如深情抚拭灵牌,泪水迷漫了双眼,喃喃道:“师姐,你看到了么……晓风将来肯定会很有出息……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拿到那本梵经来成就孩子……”
当萧晓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至书院时——
论道禅会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