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奇迹
还记得，我出生的地方，是一座小岛。一座不处于任何航线上的偏僻岛屿。
而在此十年之前，辉煌的巴拉克帝国灭亡了。遭到东海几乎所有势力的共同围剿，被蚕食得一干二净，连那些海盗都捞到了不菲的好处。
但我并不知道。我的童年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甚至曾天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人类只存在于我成长的村子里。
直到我在家里的储藏室发现了一张破旧的报纸。我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只是图画，让我觉得宏伟。
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除了村子以及附近的小岛以外的地方，那些地方还有许多人。许多我没见过的人。
在那个“村子”，有着许多巨大的建筑物，和它们相比，村子里最高、最大的风车磨坊，简直渺小得跟一只蚂蚁一样。
还有大海的旁边，有一具无比巨大，无比眼熟的骨架。
那的形状，就好像是村子里死去的“船”一样。只不过，它大太多了。
我很兴奋。想拿着它去找村里的大人，可刚出门，就被父亲抓住，狠狠地被教训了一顿。他还当着我的面将报纸撕成了碎片，我甚至还没能和朋友们分享这个“秘密”。
时间太过久远，只记得他似乎是这么对我说的：“不要再去幻想那些虚假的东西，那不属于你。”
可我无法忘记。
却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我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继续过着平淡无聊的日子。
村子并不繁荣，蔬菜以及水果极其稀少，很少能够吃到；好在食物不算匮乏。村子里的大家每天都会驾驶着小舟，去海面上捕鱼。
我向朋友们说起报纸的事，可他们都不相信，甚至还有人说：“那又怎样？村子没什么不好。”
我感到失望。我认为他们失去了理想。就如同村子里的那些老人，浑浊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彩。
我经常去到村子旁边的小岛上：那里是我能抵达最高的地方。那儿有一棵孤独的树，凌乱的杂草以及不怎么好看的鲜花……但花很香。
时至今日我也无法忘记它的香味。
我经常躺在那里，望着海面，听着树叶作响，心里想着：“我会和他们一样，在这座岛屿出生，然后在这座岛屿死去。”
我就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我看到村里死去的“船”活了过来。
它飞翔在海面上，被那洁白的羽翼带着。
……
……
那是一条商船，他们选择靠岸。他们来到了岛上，要与我们交易。
可我们没有商品可以出售。
我很好奇，我追着水手询问他们来自哪里，那位水手很热心地告诉了我他来自珊瑚海。
“珊瑚海？那是什么地方？”我问。
水手坐在木箱子上说：“珊瑚海是东海最美的地方。”
我跑回家，拿出一个木盒子过来——里面装着被撕碎的报纸，我把它拼好了——拼出了那宏伟的城市。
“你知道这是哪儿？”
我向水手询问，他告诉了我答案。说那是帝国的首都。
除了这些，他还告诉了我许多关于外面的事。我的内心无比激动，我向往那样的地方，于是迫切地询问他是否能带着我一起走。
可水手却只是笑了笑。
第二天，船开走了。
留下了一些我没见过的食物，留下了我。
往后的岁月里，我用那名水手的只言片语，构建出了一个世界。
一个独属于我的幻想世界。
可我依旧身在出生的小岛。
每过一天，我的幻想就加重一分，每过一天，我的决心就坚定一分。
终于，在一个一如既往的清澈早晨，村长死了。
据他的家人说，他死在了破晓之前。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在背后推了我一下，我下定了决心。
我，必须出海！
我不想在这里老去，然后和村长一样被埋葬在这里。
我不想再待在这个贫瘠的村子，我想要去往更广阔的世界！
去我没去过的地方，看我没看过的东西，吃我没吃过的食物，认识我不曾认识的人，站在我不曾抵达过的高度去俯瞰这个世界！
那名水手和我说过的东西，我必须去一一亲眼见证！
又一个清晨，我带上不多的干粮与装备，乘上了我捕鱼的那艘小舟。
村子里的人没有阻拦我。
他们只是站在海岸，静静地看着我。
我的朋友，我的母亲，他们全都在那里。
脸上带着悲切。
只有父亲含泪看着我，问：
“你为什么一定要出海？”
我没有回头，踏上小舟：“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接受自己还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就被埋葬，我不能接受自己的一生只能在这座小岛上度过。”
父亲说：“大海总是会带走许多生命，它一点也不美好！孩子，你……会后悔的。”
“我永远不会后悔！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我无比决绝，挥动船桨，然后海水托着小舟，慢慢远离了那座我出生的小岛。
不久以后，风暴中的海浪掀翻了我的船，我被迫与装着报纸的盒子一起沉入了大海。
我不甘心，我不想就这么死去，我试图挣扎，可还是被海水淹没。
而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时，已经来到了一艘船上。
一艘，比村子里那条死去的船，还要再小一些的船。
那些陌生人拍打着我的脸，我就此惊醒，刺眼的阳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没有回答他们的提问。
因为我眼前的大海上，有着许多长着羽翼的船。
它们，包括我脚下的这艘，都紧紧地跟在报纸上的那艘庞然大物身后。
它与图画有很大的不同，但我知道，它就是。
我的盒子沉入了海底。
奇迹出现了。
……
……
我随着船队，去过了许多地方，终于见到了那名水手所说的事物。
甚至，见到了他也不曾见到的事物。
因为还算优秀的表现，我有幸随船长去往大陆，展开一段未知的旅程。
我们，击败了陆地上的贵族，得到了财宝；我们，突袭了陆地上的城市，抢夺了一艘飞船；我们，摧毁了教廷的神像——那象征着伟大的神像——在废墟中彻夜狂欢。
于是我们遭到了教廷的追击，因此我身负重伤，被迫回到了船上。
船长在陆地上的旅行远未结束，可我暂时无法追随他们的脚步，却又不想整天待在船上，所以我想着去别处看看。
可是，去哪里？大海我早已看腻，陆地又太过辽阔，我怕自己会迷失方向。
正当我纠结时，有人问我，要不要回东海一趟。
“回东海做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在大海上漂了这么久，想回去看看。”
此番，我醒悟。
是啊。我已经在大海上自由翱翔了这么多年，是时候回去看一看了。
我带着属于我的船队，载着满船的货物——是来自大陆以及其它海域的东西。
我带着忐忑在那片海域搜寻着我出生的小岛，我幻想着那里的孩子，会如同当年我看到那艘船那样，欢呼雀跃。
我喜悦，我激动。
我迫切地想给母亲一个拥抱，迫切地想和朋友们炫耀，也迫切地想和父亲说上一句：“看，那是属于我的船队！我说过了，我不会后悔的。”
我找到了那座小岛。
在属下们的调笑声中，我迫切地踏上故乡的土地。
与记忆中相比，她没什么不同，仍旧是那般破败，那般渺小。
只是熟悉的房屋被取而代之，记忆中的磨坊也被重建。
人们的眼神，仍然毫无理想，死气沉沉。
我高呼着自己回来了。
村里的孩子围了过来，村里的人们围了过来，亦如当年那艘船的到来。
我四处张望，看着人群，想要从其中找到一两个熟悉的面孔，可是……我没有看到。
不知怎的，我的呼吸慢了下去，直到一个男人走出人群。
“沃辛斯？你是……沃辛斯？”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惊喜与怀念。
我很诧异，却是自豪地回答：“对！是我！你是……”
我想起了他，是我曾经的朋友。
我向他介绍了我的船，以及我在海上的事迹。
他微笑着聆听，直到最后。
“诶，对了，我的父母呢？出海捕鱼了？我没看到啊。”
“啊，他们……”
朋友的神色有些为难，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带着我，去到了我年少时常去的那座小岛旁，指向了顶端。
“你走后，他们郁郁寡欢，没过多久就病逝了。”
“我们按照遗愿，将他们葬在了那里。你……去看看吧。”
我不敢置信。
他在骗我。
与曾经不同，我没有再费力攀爬，十分轻松就来到了那座岛的顶端。
那里还是杂草丛生，开着几朵一点儿也不漂亮的花，那棵树还在。
只是，树下的两座墓碑与一旁小盒子里的信封，让我久久无法释怀。
夜晚，我没有回到船上，而是带上酒，去了朋友家。他没有喝过这玩意儿，只觉得辣嗓子。
他生了小孩，一个顽皮的小家伙，妻子我也很熟悉，那时我们经常一起出海捕鱼。
他有些拘束，但这里明明是他的家。
我开始了话题，跟他诉说着这些年我遇到的事，他的孩子听得很入迷。
而他也不甘示弱，选择诉说一些往事，就像以前一起出海时，会比较谁捕鱼捕得多一样。
他说：“你走后，村子变了许多。”
我说：“她还是那般破败。”
他摇了摇头：“村子里许多人都死了。你的父母，我的父母。”
他看着我：“这么多年来，你后悔过吗？”
“不。”我几乎没有犹豫，“我很庆幸当年自己没有选错。我去过许多地方，见识了许多，我完成了我的梦想。”
“……是吗，恭喜你。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我……当初没有选择和你一起，一直都待在这个小岛，看着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的消失，也错过了你口中的那些。”他笑着，“你真的很幸运，在你身上，发生了奇迹。如果当年我选择和你一起，也许早就被淹死了也说不定。哈哈哈。”我看得出他在强颜欢笑。
我看着他，我皱着眉：“和我一起出海吧。我们都还很年轻，一切都还有时间去经历。这一次，不再只有一个人。带上你的家人，带上这里所有的人！……我的船，装得下。”
这句话说完，朋友笑了。笑得很大声。他将烈酒一饮而下，然后看着桌上即将燃尽的烛火，过了许久，才说：
“村子没什么不好。”
“只不过是缺少了繁华，没有外面的世界那般美丽。”
“只不过是不够广阔，放不下我们的理想。”
“只是缺少了希望，所谓的未来一眼就能看到尽头。”
“但它撑住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活，载着还年幼的我成长到了今天。这里埋葬了我的过去，埋葬了我的亲人。”
“你也许会说，坚守这片贫瘠的土地没有意义，可我要如何放弃？不是每一个人都不害怕失去。我害怕。我害怕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到这里；也害怕适应不了外面的世界，即便还有许多正在等我。”
“是我选择了这片土地，我属于这里。也不想辜负自己的选择。”
他摇着头说：“走吧。沃辛斯，你不属于这里……”
烛火熄灭了。
被窗外吹进的寒风。
……
那天晚上，我失去了许多。
只剩下大海。
可我太贪心了。
记忆里青草与鲜花的芳香让我难忘，我渴望再一次躺在草地上，听着树叶沙沙作响，看远方炊烟袅袅。
但我放弃了那座小岛，不能再放弃这艘船。
我没有觉得自己选错了，只是……有些后悔。
所以，我不能再作出任何后悔的选择，就好像我的父母，对我只是挽留而不是阻拦。
我不再属于陆地与任何的岛屿，我属于大海与这艘船，我不会辜负自己的选择。
我必须做到最好。
只有这样，才能不负他们对我的期待，即便……他们期待着的，其实是一位英雄。
可……
奇迹没有出现。
但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绝对不能。
因为，我相信奇迹一定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