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正如灯火总会熄灭
我叫沃辛斯·罗杰尔，今年四十三岁。
十六岁那年，我乘着一艘船远离了故乡，随后成为了光荣的血帆海盗团中的一员。起初，我只是一艘小船上的普通水手，然后是队长、副船长再到船长……我一路晋升，直到成为主舰上一名小有地位的人物。
可我的梦想不止于此，我要走得更高！于是，我每日精进剑术，渴望变得更强！
在此期间，我击沉过海盗王的战船，在与卡兰舰队的冲突中浴血；也有幸随船长踏足大陆，在广袤的原野与教徒进行游击，在陡峭的山峰与烈阳的武人厮杀，在光耀宏伟的城市里戏耍那些骑士……我，我甚至去过“最终之都”，在那里，参加了一场竞技比赛，虽然……名次并不理想。
可我仍有许多地方没有去过。
大地，太广阔了。比海洋还要广阔。
在大海上，我只能看到一片蓝色，那般幽邃。
偶尔，只有偶尔，我才能抵达一座岛屿，然后踏足坚实的大地，感受青草与鲜花的芳香……以及那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我喜欢那种感觉。
但我终究是一名海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光荣伟大的海盗！大海才属于我！
我回到了船上，成为了主舰上、一名拥有近百位属下的队长。
一名，该死的清洁队长！我不仅要管理那些奴隶，甚至还要负责整个船上的卫生！
我愤怒，我找到比较好说话的马雷夫队长，告诉他我的要求，但是他说不行。
而当我得知：比我年龄更小、更晚入队的罗兰成为舰队的第四队长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进一步。于是我开始消沉，一蹶不振，连剑术的练习都不知何时被落下了。
可我仍然幻想着有一天能冲锋在第一线。我有那个实力，我还没有到拿不动武器的年龄。
我依旧航行在这片大海上。
但我没有机会。
在这艘有着近三万个海盗的船上，光是和我同级的，就有上千人！他们会率先带领着自己的手下冲锋，然后才会轮到我。
可如果他们都完了，那就代表我也该沉入大海了。
我根本没有机会。
就在去年，船长以及几位队长从圣城坎伯雷特回来以后，似乎有意扩张势力，我当然不会反对……可如此一来，我的机会就更加渺茫了。
……
……
说起来，那时我们遭到教廷神使的追击，我还曾掩护过哥德尔船长，为其争取过施法时间……尽管只是一击我就和另外几个家伙躺在一边不省人事了，但是……
我该去找他谈谈吗？
还是说，我真的要听白天那个小鬼的话……？
一个，黄毛小子的话……
“嘿！沃辛斯，愣着干嘛，出牌啊！”
空气中弥漫着的食物香与嘈杂的环境声，再加上对坐那人不满的声音，沃辛斯的瞳孔逐渐聚焦，思绪开始回归。
他猛地一颤，看向自己的手牌，然后叫骂着将手里的纸牌一把扔到漆黑圆桌上：“妈的，两张骑士！”
“哈！我又赢啦！”对坐的雷歇尔咧嘴一笑，将牌摊开给几人看，“来来来，金币金币！”伸手将十几枚金币“抱”了过去。
有人嫉妒：“去你的，真是走了狗屎运！”
“唉。我都连输六盘了——唉，算了算了，不玩儿了。”有人离座。
沃辛斯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自己手边叠好的金币，皱眉将其推了过去。
金币，金币？
输一盘三枚金币，再多几个就能买一个奴隶……
他不禁陷入沉思，其余人抱怨着，唯一的赢家乐呵呵地发着牌。
“来来来，开牌开牌！”
“……寄！”
“妈的，再给老子来一张！”
“发！”
餐厅十分嘈杂，想要在这种地方恍神，其实不是易事。
“……沃辛斯，开牌。”
“你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莫非是金币刷光了？”
“……啊？啊，哦，开牌，开牌。”
在同伴们催促以及异样的眼光中，沃辛斯回过神，看都没有看自己的手牌，就将其弃了出去。
有人看了一眼被丢弃的牌，惊呼出声：
“噢！我的老天爷，沃辛斯，你没发烧吧？这牌你就这样放弃了？又让雷歇尔赢了一盘！去你的！”
“什么？”
沃辛斯一愣，视线旋即望去，看到了一副绝世好牌。几乎不可能输的牌型！
啪！
他一拳拍桌，咬紧后牙槽，怒火席卷大脑。看着肆意狂笑的几个人，想要发作，但又不行。
因为这样做，别人只会觉得自己玩不起。
他是玩不起的人？！
平复好心情，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将所有精力投入进接下来的赌局当中。
“开——”
话音戛然而止，他转头，看向突然搭在自己右肩上那只手的主人。
哐当！
他仿佛受到了惊吓，噌地一声、动静巨大地站起来，椅子不慎摔倒。在牌友们迷惑的目光中，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
“妈的……又是你这死小鬼！”
恼羞成怒的沃辛斯一把揪住罗南的衣领，贴脸吼道：
“你妈的，到底想要搞什么鬼？！”
区区一个奴隶，害我出糗，搞得被这几个家伙嘲笑了一个下午！刚刚还害我错失一副绝世好牌，这些还不够吗？你现在居然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是不是想死，你是不是想死啊！啊？！
罗南：一脸乖巧jpg
……
……
雷德说：与另外两艘不同，霸主号建立之初，就是一艘完完全全的战舰，没有提供任何娱乐设施。但罗南大胆地设想了一下：它落在图德·莫里斯手里这么多年，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它了。
船首的裸女雕像原本并不存在，是图德擅自加装；第三层与第四层本是连通的，但如今被打通，改造成了宽敞的宴会厅与豪华住所……
明显的改变只有这些，但它内部的变化远不止于此——还需要深入了解，才能逐渐明白。罗南是这么想的。
也许是久违的靠岸，海盗们大多不在船上——至少，不拥挤。
罗南一路向上，来到第十四与第十三层：它们分别为生活物资的主副储藏室——现在，两层空空荡荡，物资极其匮乏。
第十二层也是作为储藏层，不过这里不是食物，而是武器、衣服、药品之类。还豢养了一些罗南没见过的猛兽，如今正在铁笼里吼叫。
越是向上，人越多。
不多时，罗南来到了第九层——这艘船的副餐厅和普通休息层。
即便此刻大多的海盗都不在船上，这里也依旧热闹。一桌接着一桌，像是有人在广场上摆开了宴席。
罗南停在了这一层。来这儿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找某人商讨一下伙食的问题。
他左顾右盼，在海盗们之间快速穿梭，视线偶尔停留在桌上丰盛、诱人的食物上。
不过说真的，他没什么胃口。
有点热先不说，除了食物的香味，还有其它的什么怪味儿……
停下来也不是馋了，而是：
“你们，就不能把手洗一洗，再抓来吃？嗯？就是说，咱们是有这个条件的呀。那就算没有好了，也不是没有餐具啊，再怎么样，注意一下卫生好不好？”
但这，就是自由！
粗犷的吃法，到处乱飞的唾沫，弄得到处都是的食物，滴落在地板上的油渍——这一切的一切，都让罗南心惊胆战。
难道我不表现出来，就是我没有吗？
我有洁癖！
虽然……这因人而异。
如果对方是一位美少女那就！
咳咳。
不多时，罗南在餐厅的角落，看见了一群人：他们围在一起打牌，最外边儿那个就是自己要找的。
清洁队长！就是你！
……
面多沃辛斯的贴脸怒骂，罗南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而自己恰好是来有求于他，应该的。
“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呃，我想谈谈有关‘战斗’的话题。”
“你——哎对，就是这样。嘿嘿，你们几个先玩儿，我去处理一下。”
沃辛斯表演了一下变脸，然后沉着脸在前面领路，示意罗南跟上。
不多时，随着一扇木门的打开，两人来到了外置走廊上。这里夜风呼啸，罗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儿的空气质量赢里面太多太多了。
如果要进行一场谈判——尤其是不对等的谈判，记住，不要轻易让自己陷入被动！
沃辛斯稍稍回忆，对此十分认同。于是选择双手环抱，先望着海面故作矜持，没有说话。
他在等。
等罗南先开口，用卑微的、祈求的语气展开接下来的谈判！
这样，自己就能占据上风！
紧接着，在他眼角余光里，罗南站到了旁边，右手靠在围栏上，整个人微微倾斜，漆黑的眼眸注视着自己。
沃辛斯一瞥，不由冷笑：“哟，站姿挺拽啊，不过这只是外强中瘠罢了，现在我才是占据上风的那一个！呵呵！”他没有说话。
他还在等。
果然，下一秒这个小鬼就按耐不住，率先出声了！
耶！是我赢了！沃辛斯内心狂笑不已，细想此前，正是因为自己先出声——不光先出声，还大声——才会输得那么惨！
这一次不同。
痛定思痛，深刻反思，强化措施，奋起直追！
“显然，这场战斗是我赢了。”
沃辛斯满怀自信的笑容，聆听罗南的请求。
罗南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只是看着对方微妙的笑意，发出了质问：“你不觉得你给我们的食物太少了吗？”
沃辛斯眨了下眼：“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告诉我，没有食物，我手底下的人要如何保持体力；没有体力，要如何维持工作效率？”
有道理……
等等！不对！
差点儿给你绕进去！
沃辛斯低下的头很快抬起，冷笑道：“那是你的事。我只负责维持你们最基本的行动力。”
听到回答，罗南露出了几分笑意，问道：“你不愿意给？”
沃辛斯顿时眉头一跳。
他只看到罗南目光一沉，看向自己的视线却没有发生丝毫偏移，脸上也露出蜜汁微笑。
你在笑什么？
“咕噜！”沃辛斯咽下唾沫，仿佛有一条毒蛇在自己面前摆出了攻击姿态一样，他感到后背发凉。
什么鬼，难道在这场谈判里，我已经落入了下风？！不！不可能！
沃辛斯挺起脖子，道：“你们不配！”
就在他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罗南脸上的笑意愈演愈烈。
“咳！好吧。”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笑得有些变态，赶忙收敛。
沃辛斯睁大了双眼。
“毕竟我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
罗南站直身体，双手环抱，轻叹一声。
“只是遗憾。”
目光斜视沃辛斯。
“一颗明珠就此蒙尘。”
明珠……蒙尘……？
沃辛斯眼中闪过几抹惊骇，不由得去想那颗明珠，说的是谁。
难道……
是我？
沃辛斯还在思考，旁边的罗南却是一个翻身，站在了狭窄的围栏上。
“！”
沃辛斯猛地一惊，环抱的双手骤然分开，惊道“你干什么？！”
等等，我是在干什么？他只是一个奴隶而已，我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迎着海风，面朝大海。”罗南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展开双手，“一跃而下，我也许能振翅高飞。”
他轻轻笑着。
他心里叫骂：“妈的，差点没翻上来，该死的脚铐！”
海风吹动着少年齐肩的发丝，衣摆随风飘动，神色有着几分忧愁。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随后瞥向海面——那波光粼粼、隐约倒映着星辰的海面。
沃辛斯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瞳孔猛然一缩，看着眼前人的侧脸，竟有几分痴迷。
美丽。在这个男人心中升起。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回答道：“除非你本来就不是普通人。”
少年迎着风轻笑，声音在风中变得缥缈：“什么是‘普通人’？我不会魔法，也没有长翅膀，但我愿意去相信。”
沃辛斯追问道：“相信什么？”
少年微笑道：“我会飞翔。”
沃辛斯摇了摇头：“这不可能。”
“也许希望渺茫，但绝非为零。”罗南嘴角出现了一抹自信的笑意，“就像你我来到这个世界，然后一起站在这里。”
“你我毫不相干，甚至未必来自同一个世界，而我们能够相遇，便是无数奇迹所造就的结果；奇迹，不是万分之一的渺茫机会，而是一个必然。”
必然？
仿佛有一个人曾对自己说过，却一时想不起来。沃辛斯神色茫然，眼中却带着渴望：“必然？什么是必然？”
“任何的事物在不同的人眼里，都是不同的。”少年说，“仅于我而言：不要犹豫，也不要后悔。我选择了这条路，途中所见的一切都必然会发生——我可以选择接受和拒绝，也可以随时走向一旁的岔路，但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回头。”
“我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即便放弃现在的一切。我能做的，就是一直向前，直至终点。”
当然，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也许可以通过某一条岔路，回到一开始的地方……比如现在。
——这话罗南没说，也没那个必要。
沃辛斯陷入沉思，默默品味着方才的话语。
忽然，他内心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
恍惚间，他的思绪飘回了从前。
一段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话语再一次出现在了耳畔：
“你为什么一定要出海？大海总是会带走许多生命，它根本一点也不美好！孩子，你……会后悔的。”
年少时的我有一个坚定的答案，可是后来，我对那个答案产生了质疑。我开始怀疑它的正确，甚至有时会去想：若我当时没有那么决绝，没有那么坚定……那么是否所有事，都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这真的很可笑。我经历了许多，也成长了许多，却愈发变得幼稚，反倒不如那时果决。
是我太……
“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清洁队长——”
突然，一道突兀地声音闯进耳畔，将模糊的记忆中断。
“别叫我那个称呼——！”海盗本能地抬头，却是见少年正背对着大海，他激动地大喊，“你想干什么！？”
我想下来！你个白痴！
罗南翻了个白眼。
不过——
你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好像，很急呀。
嗯哼？不妨让我检验一下，是否应该对你抱有期待。
“好吧，沃辛斯。”
少年笑道：“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你猜，什么会接住我？”
“没有！”沃辛斯摇头，凝视着罗南，“没有东西可以接住你！”
“错！”
少年将其否决，右手高举，疾风呼啸而来，发丝与衣摆狂舞，朗声道：
“大海会将我接住！”
沃辛斯一怔，咬牙说道：“不可能！除非有奇迹——”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戛然而止，而少年的声音随之传来。
“朋友。”
少年脸上带着令男人神往的笑意。
“是你太过懦弱。”
紧接着，他化作黑夜中再寻常不过的影子，朝着深海急速坠落。
这一刹那，伸出手的男人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烛火熄灭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