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山大王
魏昭的这处私宅是承明帝赏下的,占地五百四十亩,坐拥小半个山头,虽然这绣桐山也不大,但魏昭到底也算得上是半个山大王了,而且还是朝廷认证的那种。
关押沈鹤溪的这处小院不大,除了左右两个厢房,就只剩这间主屋。主屋里用屏风隔开,分出了一半可供人休息的内室和另一半用来议事的厅堂。
魏昭盘腿坐在陶案前,右手扶着右膝,被沈鹤溪居高临下地看着。
“坐。”魏昭黑着脸让他坐下。
沈鹤溪应声,这才敢坐下。
“沈大人之前在太守府做的是佐吏?”魏昭也不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道,“怎么会想到来京中做官?”
沈鹤溪如实道:“承蒙太守大人看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陶案上空空如也,沈鹤溪垂手放在双膝,魏昭也不好把手放上去,便在案子下捏着自己的袍子,“一来就是大理寺,你可知现在的大理寺是个什么光景?”
沈鹤溪垂眸,“门庭冷落,职权尽归监察司,三法司中只有大理寺荣光不再。”
魏昭见他说到自己头上,面容有些不快,认为他果真如自己猜想一般,想要与监察司作对,抬眸瞪着他:“即便你们用尽心思,大理寺也恢复不了往日荣光。”
“我们?”沈鹤溪有些诧异,“大人何出此言?”
“装的倒挺像,”魏昭看他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样子,讥讽道:“薄暮提拔你的时候难道没有告诉你把你调到大理寺是去做什么的?”
“大人说笑了,”沈鹤溪眉间似乎涌起了笑意,他道:“我方才说了,我升任大理寺丞是羌城太守徐大人的举荐,与薄大人没有关系。”
“徐大人?”魏昭在脑中思索着现任羌城太守的是哪个徐大人,想了好一会儿,皱起眉头问道:“你说的是承明元年被下放到地方的御史中丞徐恪诚?”
沈鹤溪见他好像在这之前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也愣了一下,旋即道:“我不清楚徐大人的来历,我到太守府任主簿的时候,徐大人便已经是太守了,原来徐大人曾经也是朝中重臣。”
魏昭往后仰,左臂搭在了凭几上,搭配着他下半身的姿势,活像个山大王,他目光锐利,沈鹤溪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盯着,表情仍旧没有一丝变化。
当年徐恪诚虽然是下放,但走的隐秘,离京时只带了一对妻儿。加上承明帝似乎不想让此事过于张扬,所以很多人连徐恪诚为什么离京都打听不到,一觉醒来徐恪诚就已经从长邺消失了。羌城地远人稀,没人会在意这个新来的太守之前是做什么的,徐恪诚若是不说,沈鹤溪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魏昭抚着下巴,自徐恪诚离京后,徐氏与其他几族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薄暮那个扒高踩低的墙头草而言,绝不会和一个失势的太守搅在一起,难道薄暮并不是想利用大理寺对付他,而是真起了那个念头?
那他的胆子可真是大啊!
脑子里一旦出现这样的想法,眼前这人的容貌也就愈发清晰了。沈鹤溪还在病中,脸色看着比清晨还要憔悴不少,他换下了那件染血的圆领袍子,穿的是稍厚一些的月白色合领大袖宽袍,姿态端正,骨像应图。
魏昭是抱着办正事的心来的,自从进了这院子,一直刻意避开与沈鹤溪对视,就算对视也只敢死死盯着一处,仿佛往别处多看一眼就会干扰到他审问的决心。
如今心里那根弦松了下来,再碰上对面那道无辜的眼神……魏昭收起目光,他握紧拳头,活络着指尖的血液。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魏昭道,“不过徐恪诚将你送去大理寺,可不算爱重啊。”
“我出身不高,能得此保举,已经心怀感念,不敢要求更高。”沈鹤溪谦逊道。
“徐恪诚老了,看不清京中形势,我瞧你却看得明白,”魏昭转动着手腕,“既然你也知道待在大理寺永无出头之日,那沈大人不觉得可惜?”
“时也命也,”沈鹤溪抿唇道,“庶族与世家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我们这些人只怕穷尽一生也比不上大人的起点,能做到朝官便是祖坟上冒了青眼,哪里还敢肖想出人头地。”
“若想官运亨通,也不是没有法子,”魏昭看着他,忽然侵身靠近,“许格元可是吏部尚书薄暮的心腹,我看他那架势似乎是专门在等你,沈大人怎么没跟着去薄府看看?或许有升官捷径也未可知。”
沈鹤溪稍稍往后撤了一下,“不瞒大人,我进京前连薄大人的面也没见过,许管事骤然相邀,属实令人心生惶恐。我又抱病在身,难免要思虑一会儿……”
魏昭听出他话里有话,仰着头笑,“这么说倒是我的不是了,平白挡了沈大人升官发财的路。”
沈鹤溪也觉得奇怪,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监察司为什么将他带过来,听完这一席话更是满头雾水。
“薄大人身为吏部尚书,邀我过府,也在情理之中实在难以推辞……”沈鹤溪思量着解释道。
“京中每年这么多新上任的官员,他怎么不邀请别人就邀请你?”魏昭上下打量着他,“难道你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
事实证明沈鹤溪在这方面的敏锐程度确实要弱了许多,他一脸茫然地坐着,唯一能想到就是可能与自己被莫名其妙调任到大理寺有关,可若是把这些也说出来,便更解释不清楚了。
所以他想了想,沉默了。
然而魏昭还在看着他,那眼神儿看起来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沈鹤溪迟疑地歪了一下头,魏昭动了。
他起身从案前站起来,拍了拍褶皱的袍子,眉间压抑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沈鹤溪看他那架势似乎是准备离开了,连忙伸手拦住了他,“大人既然问清了,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问清楚了?”魏昭转头,沈鹤溪的一只手拉上了他的袖子,那力量不弱,却也不足以使他动不了脚步。沈鹤溪的双膝还规矩地坐在地上,上身微微倾起,拉住他的那只手臂长袖滑落,露出了一段白皙纤瘦的手腕,他的目光顺着那只手一路往下,同窗外穿透进来的日光一起无限延伸,阳光为暴露在外的肌肤附上层金色的绒毛,那眼神懵懂的就像掌心的玩物。
欲念若能生出獠牙,路过之人皆会咬他一口。
魏昭将头抬起来,眉梢落在了阳光下,英俊的眉眼充满桀骜,“谁说我问清楚了?今日不过与你小谈,算不上问话。”
沈鹤溪松下他的袖子,抬头望他,“大人这是有意在为难我,我知道大人看不上大理寺,但我手中拿着吏部的任职文书,也不能误了上任的时候。”
“少拿吏部来压我!”魏昭提起那只袖子,快步走出房门,余声落在沈鹤溪耳畔,让他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
“我有先斩后奏之权,只要我不愿意,没人能把你带出这个府门。”
师吴这次跑进来的更快,魏昭前脚刚离开院子,后脚他就关上了房门,围着沈鹤溪从头到脚一阵检查,生怕哪边少了一块肉,见沈鹤溪除了神色倦了些,其他无常,才一屁股瘫在地上,“那位大都督走的时候脸色好吓人,嘴上说着什么‘先斩后奏’,我还以为他把公子怎么着了!”
沈鹤溪迎着光看自己的手腕,不由失神,这样一双手又能和谁抗衡?
他自幼聪明,于武学心法上也极有天赋,小小年纪立下大志,未来不求名扬江湖,剑指巅峰,只要能得一家之长,保护家人性命无忧即可。可惜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八岁那年一场浩劫让他失了健康的体魄,家里早早为他请了武学启蒙的先生,却再也没有派上用场。
那件事以后,正常人的生活也成了他的奢求,他不能策马,不能疾行,不能大声呼喊,不能做所有会让他喘息剧烈的活动。他日复一日的坐着,卧着,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连说笑都有了章程,稍稍激动就会迎来这具身体的报复。
就像此刻一样,只是一口冷气,就让三年未曾复发的身体大病一场。
魏昭若是有心把他怎么样,他连反抗的余地也没有。虽说在这长邺城中生死由不得自己掌控,但自己的生死又何曾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鹤溪撑着陶案站了起来,“我还好。”
师吴紧跟着蹦了起来,他没有听清楚魏昭后面的话,以为要走了,迫不及待道:“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公子,咱们几时出发?”
沈鹤溪愣了一下,说:“不走了?”
师吴没听明白,“不走了?咱们以后也住在这儿吗?”
那岂不是要日日身处绝境之中了……
沈鹤溪也说不清,他走到窗前烦躁地按着额头,窗外桂花零落,雪白中嵌着几粒金黄,冉冉的散发着最后的余香,沈鹤溪因这花香吸了几口外面的冷气,捂胸轻咳,“不知是何处引起了监察司的怀疑,我看他不像是会轻易放我走的样子。”
“那怎么办?”师吴慌张向前,拉着沈鹤溪的衣角想让他往里站站。
沈鹤溪转身时关了窗,“要想办法联系王爷,他在京中应该还有其他人手,我们要尽快从这里出去。”
秦伯从屋里出去以后就一直坐在临窗的东厢房门口,也是有意在避着他们,师吴扶着沈鹤溪往床边走去,“我会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只是这院子看似看守不严,想要溜出去也不容易,只怕还要耽误两天,我得趁着夜里探探路。”
沈鹤溪坐在榻上,点头默许了,少顷,他嘱咐道:“要小心。”
师吴挠头傻笑,关门出去前忽然想起了外面的秦伯,又进来问:“秦伯……公子是怎么想到秦伯身上的?”
那门开了半扇,秦伯身影落寞,看着又矮了几分,沈鹤溪不忍看他,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让他双目灼痛,自己刚刚榨干了这个老人最后的价值,还用无耻的诱供把他带回了那段创巨痛深的回忆中。
沈鹤溪翻身上榻,留给师吴一个背影:“吴侯街时,许格元直接略过秦伯将话递给了你,薄暮虽然比徐恪诚小了几岁,但他们同在先帝朝下任职,许格元身为薄府管事,不可能不认识徐恪诚的车夫,所以我猜,秦伯的身份或许不止看上去这么简单。”
沈鹤溪话中倦意明显,师吴不敢再打扰他,小心地关门退下了。
秦伯还在黯然神伤,师吴远远地叹了口气,少年对人生的感悟颇为深刻,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谁都尝不到他人的滋味,因为只自己的那份不幸,就足够花费经年舔舐伤口。
秦伯是,他是,公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