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榻前问
沈鹤溪问他:“什么话?”
“先帝虽然没有明确提到要改立太子,但言语中都是对太子的不满,他还提到了顾老太师的死,似乎是怀疑这件事和太子有关系,”秦伯如实的复刻着当年徐恪诚同他讲的话,“老爷身为太子少师,只能尽力保全太子,他从那一席话中察觉出先帝已经到了对太子无法忍受的地步,认为即便先帝当时接受了他的谏言,太子的宝座恐怕也坐不到年后了。”
秦伯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完了,起身站在一旁等沈鹤溪的话音。
“先帝的心思连做臣属的都能猜到,容王不可能没有收到一点风声,所以容王其实根本没有就必要谋反,这太急了,只要他耐心一点,等到先帝将太子废黜,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上位。”沈鹤溪顿了顿,忽而冷笑,“但若是容王就这么着急呢?毕竟太子可是‘七星救主’的命格,万一先帝被徐大人三言两句劝住了,突然不想废太子了容王该怎么办?先帝已经老了,谁知道他还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此时还有先帝的宠爱,一部分朝臣也在先帝的偏向中倒向了他,朝中容王已经能与太子分庭抗礼,这是他发动政变最好的时机,也是他唯一的出路!”
沈鹤溪的话宛如一道天雷砸在秦伯身上,秦伯连退几步,连脊背都在发麻,“不,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哪样的人你怎么知道?”沈鹤溪的锋芒终于在此时露出来,他早已经掀开了褥子,此时正披着外袍坐在床边,他的双脚踩在了秦伯适才坐下的地方,脸色和里衣几乎白成了一个色,只有深色的瞳仁闪着寒光。
他的话压着秦伯,一个字一个字地压在了秦伯的脊梁上:“你又为何称他为‘殿下’?”
“我……”秦伯胸口起伏,眼泪不受控制地滑下来,滴到了他冗结成股的胡子上。
沈鹤溪闭上了眼睛,他在这一刻突然有些不忍,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睁开眼时眸中便没了伤情,沈鹤溪淡然地看着他:“所有的猜疑都不是证据,徐恪诚会相信何士安的话,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佐证。你在讲述这件事情时太过感同身受,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
秦伯没有否认,沈鹤溪以为他至少会对这指控感到生气,没想到他只是落寞地朝沈鹤溪挥了挥手,“扯远了,已经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了。”
沈鹤溪脚下的踏板木纹清晰,似乎正沿着他的脚背往上爬,他低头看了好一会儿,赤脚走出了那块地方。
“你就不想为容王报仇吗?”
沈鹤溪压低了的声音回荡在秦伯的耳边,秦伯笑了,他用手抹掉了那一滴泪,看着面前的沈鹤溪:“怎么报仇?我如蝼蚁,若没有老爷的庇护,只怕早死在了监察司的刀下。老爷身为太守尚且惶惶不安,我一个车夫又能做什么?冲过去砍皇帝一刀?只怕还没近身就被人拿下了。还是像何士安一样,非要认那个死理,誓要与皇帝斗争到底,连累老爷也过上这种东躲西藏的生活吗?”
沈鹤溪的眸光逐渐暗了下来,片刻之后,他突然为自己问出的这句话感到懊悔,他拢着外袍朝秦伯微微躬身,温声道:“多谢您来京城送我这一趟,故地重游,想必也是伤感更多,等我们从这里离开,我亲自送您离京。”
秦伯后退两步,与沈鹤溪隔开了点距离,“不劳驾沈大人了,我一个糟老头子,尚且能来去自如。我不知道大人是何方神圣,在京中有什么雄图霸业,只盼着沈大人信守承诺,在京中行事时不忘保全老爷就好。”
沈鹤溪为这意料之中的疏离心生苦涩,但秦伯嗅觉之敏锐却超出他的预料。
沈鹤溪抬脚离开站了许久都没有暖热的地板,他在临近床榻时回了头,眼神中裹着一丝冰凉的杀意:“您很聪明,我该如何称呼您?”
秦伯身子佝偻,岁月消磨了他的身体和意志,他已经很老了,老到当年太子亲兵进府时直接遗忘了他这个烧火的老家伙,老到就算他此时想要反抗也扛不起救命的刀,所以他对那眼神视而不见,“我只是一个车夫,若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还叫一声秦伯就好。”说罢头也不回的推门离开。
师吴守在外面,见秦伯出来时神色不对,也顾不得问是怎么了,提腿跑进了里屋。
沈鹤溪瘫坐在地上,外袍散在了一边,脸色白如纸片,师吴跑到他跟前却不敢轻易扶他起来,便从床上取了床被子下来盖在他身上,“公子……”
沈鹤溪的手一直捂在胸肋下方,那里随着呼吸隐隐作痛,他在秦伯面前强装出来的自信与强悍早已不见踪迹,整个人似乎马上就要陷入昏睡。
如果可以不用呼吸就好了,沈鹤溪痛苦的想着,他强忍着不适伸手抚了一下师吴的额头,“我没事。”
沈鹤溪说话时露出了唇内新添的创口,师吴低着头,想到他是靠着伤痛让自己清醒,眼泪就要往下掉,“公子再怎么着也要注意身体,像今天这样折腾下去,只怕……”
沈鹤溪仰头望着屋顶的花纹,那纹路居然与脚下出奇的一致,魏府究竟是魏府,连头上的板子都用的这么讲究。沈鹤溪的眼神追着那花纹,像在走迷宫,等迷宫被墙堵死,他才道:“我在太守府蛰伏三年,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有些话,只有在濒临绝境之时才会说出来。”
“可是濒临绝境的还有公子!”师吴急道。
“绝处才能有生机,”沈鹤溪合上双目,屋顶杂乱的线条看得他心里一阵恶心,“传信给王爷,羌城有实证,请他务必保护好太守府。何士安这个饵可以收回去了,监察司这边应该已经收到了风声,我们静观其变即可。”
师吴点头,正要问些别的什么,院子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监察司的人将他们带进来后,给他们安排在了一处清冷的小院里,院子距离主院比较远,打扫的人没那么上心,只是简单地清理了一下,雪还在庭院里积了厚厚的一层,人从院中走过会响起“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但这道声音与之前出现的声音明显不同,那位监察司的小统领许是见这三人一老一幼一病,没什么冲出去的能力,只安排了两个杂役守在院门外,他们走路时脚下虚浮,没有这声音这么稳。
师吴耳朵一动,这声音更像是吴侯街监察司都督下轿踩水坑的声音,他心想:完了!我的绝境也追过来了!
魏昭与顾惊穹才刚走进院中,顾惊穹捂着前腰说要歇歇,不愿再往前走一步。
魏昭眉毛一挑,语带玩味:“小侯爷不行啊。”
“你这金屋藏娇的地方也太远了,早知道在半山腰,我们就应该坐轿子过来……”触到魏昭不怀好意的眼神,顾惊穹猛地直起身子,可是腰间岔的那口气又让他缩了回去,他气急败坏,意外的想到了能羞辱到魏昭的话:“大都督是练着童子功长大的,这么多年精气从不外泄,力气都用来爬山了吧?”
果不其然,魏昭听到这句话后脚步立刻停了下来,顾惊穹看着他耳朵尖上冒出的一点红,捧腹大笑道:“没想到我守孝三年,你小子居然和我一起戒着荤呐!”
“闭嘴!”魏昭的氅衣带着风,他转身时弯腰抓了一把雪,又准又狠地塞进了顾惊穹大笑的嘴里,“我看小侯爷哪长得都好,就是不该长舌头!”
顾惊穹毫无防备,被雪塞了满口,“呸呸呸”地往外吐,他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一想到这把雪不知道被多少人的脚踩过,就忍不住要呕出来。他跑到屋檐下那根漆着红漆的柱子前,弯腰捂胃,吐得双眼通红。
“看你以后还敢开我的玩笑!”魏昭得意的表情浮上了眼角眉梢,一时间忘记了屋里还躺着个病人,他笑声爽朗,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少年气。
顾惊穹虚弱地指着魏昭,“有本事……有本事你今晚就跟我去玉娇楼!”
玉娇楼的歌舞伎在长邺的众多青楼中首屈一指,顾小侯爷丧父以前长年混迹于此,但魏昭对那种地方没兴趣,受魏氏祖训教导,他去过最荒唐的地方就是顾小侯爷的私宅。
青楼应该和那里差不多。
魏昭今日忽然有了好奇心,他抬着下巴,“好啊!”
话音刚落,房门就开了,沈鹤溪穿戴整齐的正要从里面走出来,没想到一出门就听到这样的对话,他把那只差点就要迈出门槛的脚收了回去,用满是歉意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人,“我是不是打扰到二位了……”
魏昭愣在原地,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是被人扒着裤子送到了隔壁王大妈床上,明明还什么都没做,但是说不清了。
顾惊穹不知何时从柱子后面绕了出来,他直勾勾地看着门内的沈鹤溪,终于被这股清冷绝欲的气质冲昏了头脑,他转头低声问一旁的魏昭:“这就是你藏的娇?”
这声音明显不够低,沈鹤溪眉心紧蹙,不解地望了魏昭一眼。
魏昭负手在后,镇定道:“沈大人醒了?方才释然来过,说你一直昏睡着,药也灌不进去,看来是他虚报了。”
沈鹤溪退后两步,把人往屋里请,“多谢大人帮我请的大夫,我这是旧疾了,寻常汤药起不了多少作用,反而没有多睡一会儿恢复得快。”
“哦?不过这病发起来倒挺厉害的,我还以为是监察司的马惊到了沈大人,心里头始终过意不去,非得将大人请到府上看好了才安心。”魏昭背着手往前走,趁沈鹤溪转身时对顾惊穹比划:“你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顾惊穹跟在后面狂点头,抬脚也要往屋里进。
魏昭长臂一挥拦住了他,“我看小侯爷刚刚吐的厉害,要不还是先回府歇着吧。”
顾惊穹愣住了,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从山脚爬到这半山腰,就只是为了看这一眼?”
魏昭诚挚地看着他:“不,是为了证明我行事端正,没有不良作风。”
简而言之,没有同许格元那厮一样强抢民女。
顾惊穹哀怨地看着他,不甘心的被涌进来的侍卫架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