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离歌
在校内度过十二月后,四中的学子终于迎来了高中的第一个寒假。
考完试在校门口分道扬镳时,陆渊盯着主干道旁的光秃树干若有所思,一旁的胡悦倒是想起什么。
“你们不知道吧,咱们四中是有樱花的。”
“之前我还在上初中的时候,就经常听人说可以进校参观来着。”胡悦将手上的篮球袋转了几个圈:“等到明年开学,咱们就可以亲眼见识一番了。”
向南嘉倒是第一次听说:“原来这是樱花树吗。”
“我还从没见过樱花呢,倒是见过不少桃花,不过到时候成片的粉色,一定很是壮观!”胡悦激动的往前跑了几步:“不说了啊南嘉,我爸来接我了,我先走了!”
“真是没想到。”目送胡悦的身影远去,向南嘉侧过身去,不妨与陆渊四目相对。
“想到下学期能看到学校的樱花,多少还有点期待。”说这话的时候,南嘉的眼神亮晶晶的,就好像每年看到初雪一般。
陆渊轻拍他的肩膀:“走吧,我爸还在外面等着。”
是除夕夜。
襄城爆竹声连绵不绝,千家万盏的灯火把夜色点亮,
向南嘉搓了搓发麻的指尖,看着陆渊点燃买来的最后一个烟花,他抱着邻居家的小妹妹往后挪了几步,临了不忘交代手边另外一个小男孩。
“小聪,你离陆渊哥哥远一点。”
“我才不怕呢!”被叫做小聪的男孩子冲着他和怀里的妹妹吐了吐舌头:“陆渊哥哥你怎么不买最响的鞭炮放呀。”
“烟花不也是很好看吗。”陆渊缓步走来,脑中还回荡着向南嘉方才那句陆渊哥哥。
“男孩子就是要玩些刺激的,女孩子才爱玩这些,没意思。”
听他这番说辞,向南嘉哭笑不得。
“才不是呢,鞭炮才没意思,一点都不漂亮!”怀里的小姑娘却不乐意了,很是不赞同自家哥哥的想法。
“好啦你们俩,这也要争啊。烟花和鞭炮都很好,没有优劣之分,它们二者都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
烟花在此刻盛放,在空地上开出一个个泛着金光的花。
“小渊,小嘉!”楼上传来张晴的呼喊声:“快来吃饭了!”
“小嘉哥哥,你把我放下来吧,我们也要回家吃饭啦!”
陆渊家在这栋楼的四楼,不算高,对于他们这些少年人爬起来倒也还算游刃有余。
推开房门的下一秒,向南嘉几乎是即刻嗅到了菜色的香气。
“糖醋排骨,糖醋鱼,莲藕排骨汤,嗯……还有红烧豆腐!”
陆渊闻言走上前去,赞赏点头:“这你倒是很机灵,但凡化学课有这半分睿智与积极,也不至于每次都和及格作斗争。”
“啊……这怎么有可比性?”向南嘉把脑海中忽然闪现的化学符号赶了出去:“大过年的不要说这么可怕的事情。”
“你啊你,不要仗着自己比小嘉大几个月就欺负人家。”张晴笑着将排骨汤端上桌,陆成拿着碗筷紧随其后。
陆渊挑眉,顺手结果父亲手上的东西:“爸我来吧。”
“阿姨陆渊只是闹着玩儿的。”
“没关系,小嘉不擅长化学,大不了下学期选文科嘛。”陆成笑笑,拿纸巾擦了擦手:“我看了看小嘉的成绩,也还算不错,下学期要是学文科,到时候说不定能来我的班上。”
“到时候你们俩一个学文,一个学理,咱们这个家里也算圆满,不过到时候你们可不能再到一个班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向南嘉总觉得陆叔叔说完这句话之后,陆渊的神色好像冷淡了几分。
就连饭桌上的气氛也忽然冷了下来。
是错觉吗?
“先吃菜,一会儿饺子就好了,我去厨房看看。”张晴打破沉寂,脸上堆起笑容,起身去了厨房。
“张姨,我来帮你吧。”向南嘉拿过陆渊和陆叔叔的碗,接着用胳膊拐了拐身侧的人:“哥,你这次要吃干的还是要一点汤?”
陆渊轻笑:“和你一样吧,不要汤,放点辣椒和醋。”
“好的。”
陆成看着眼前这个表面乖顺的儿子,心底总是莫名不安。
“小渊,你是怎么想的,下学期就要分科了,你有想好去理科几班了吗?我听说你们那届教的最好的那个化学老师今年带十一班……”
“我不选理。”陆渊顿了顿筷子,缓缓抬眸,视线不卑不亢的与自己的父亲对上。
“你之前不是参加那个化学奥林匹克竞赛吗?你这不学理科,多少有些遗憾……”陆成眉头皱起,作为班主任的职业病再次犯了:“小渊,你劝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这可是和以后高考和选专业关联慎重的抉择啊。”
“我想过了爸,你不用再劝我了。”陆渊拿过向南嘉座位上的水杯,神色淡然的抿了一口。
“是因为……小嘉?”
陆渊笑笑,沉默不语。
”你……”陆成还要说些什么,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阵平稳的敲击声。
“咚咚咚。”
父子二人不约而同着门口望去。
很难想象,除夕夜竟然会有人不留在家里团圆,跑来串门。
向南嘉端着饺子出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客厅内安静极了,空气中还多了份女式香水的味道。
一抬首,沙发上多了位雍容华贵的女人,原本坐在饭桌上的陆家父子二人此刻也转移了座位。
女人面容饱满,看着和张姨年纪相仿,皮肤却保养的极好,从头到脚的穿着都透露着说不出的华贵。
向南嘉只觉得她在这方天地显得碍眼极了,他们这间屋子貌似容不下这样身份打扮的人,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个人可能的身份。
因此他的心里也隐约多了份期待。
韩嘉仪自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向南嘉,只见她脸上的笑意更甚,勾着夺目的红唇,她冲着他招了招手。
“小嘉,过来啊。”
向南嘉还是认出了这道声音,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的发紧。
“妈。”
“哎!”女人笑意不减,向南嘉缓步靠近的时候才发现对方双颊上的酒窝,和照片上的一样。
可他却有些无措,僵硬着身体站在沙发前,路过陆渊的时候,对方往后靠了靠,仿佛在为重聚的母子俩腾地儿。
“来小嘉,坐妈妈旁边。”
“嘉仪?”张晴将手放在围裙是上擦拭了几遍:“你怎么忽然来了,今天可是除夕……”
“是啊,今天是除夕。”韩嘉仪抚上向南嘉的肩膀,仿佛在斟酌自己的说辞。
“我们本该一家人好好聚在一起的,却因为我和向森的私事委屈了这孩子这么多年。”
闻言,在场的所有人心底猛的一紧。
陆渊的眼神落在女人精心制作的美甲上,缓缓又看向神情怔愣的向南嘉。
心底升起的不安愈发浓烈。
“阿晴,也不瞒你,今天我就是来接向南嘉回去的。”
“这些年辛苦你和陆哥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不用了,嘉仪你这太客气了。”张晴看看南嘉,将银行卡推搡了回去:“你之前每年打过来的钱都没用完,卡里还剩下好多呢。”
“小晴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把这卡收下!”
“哎……”二人又是一番推让。
“总之,我和向森也考虑过了,南嘉也不小了,这么多年也没在我们身边,家里还有个弟弟他也没见过。”
“你看看我什么时候把他接回去……”
“我们这边自然没什么,毕竟小嘉是你的亲生骨肉。”张晴看了看沙发上的向南嘉,眼角的皱纹都透露着她的为难:“我觉得吧,你还是尊重一下孩子的想法,毕竟小嘉从小在这里生活,都这么多年了忽然换环境会不会……”
“总之还是看小嘉自己。”
一时间,屋内几道视线瞬间聚集在他一人身上,而陆渊的视线始终没从向南嘉身上移开。
“我……”向南嘉张了张嘴,眉宇间略显犹豫之色。
“您是要用这些钱,买走南嘉吗。”
一直沉寂的陆渊忽然开口,像一颗重磅炸弹,将在场的人轰的神色乍变。
“小渊你说什么呢?!”
“陆渊你这孩子!”
向南嘉心脏仿佛被扼住,他仰头看着神色淡漠的陆渊。
逆着灯光,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感觉陆渊好像与背光的暗色几乎要融为一体。
这样的陆渊陌生的令人发怵。
“她不就是要拿这些钱将南嘉从这里买回去吗?我没说错。”陆渊隐在暗处的身子逐渐向前,显得咄咄逼人:“为什么前十六年都不来看望南嘉一次?”
“为什么一年连两个电话都如同施舍,您心底到底有没有这个儿子?”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接他回去?怕不是到了什么走投无路的处境才想起来有这么一个人吧。”陆渊语气平静,却句句诛心。
听完他的话,韩嘉仪几乎有些气得站不稳。
“你这小孩!”陆渊的眼神似乎有这洞察人心的能力,一双黝黑的瞳孔死死盯着人,只会叫人觉得无所遁形,内心的一切都要被看穿似的。
或许他的猜测也不无可能,可向南嘉却听不下去了。
“钱我们不要,你拿回去吧,我想南嘉也不想和您回去。”
“陆渊。”
陆渊逼人的气势在向南嘉开口的那一刻骤然消逝,他微启的唇尚未阖上。
带着年味的饭香还弥漫在客厅内,分明二人之间不过五步的距离,却又好像隔着一个银河系那样遥远。
陆渊垂在身侧的手不断收紧,眼睫低垂。
为什么呢?分明他才认清自己的内心,你这么快就要把向南嘉从他的生活里面剥离?
明明他已经竭尽全力,把握着生活中一切可控的因素,哪怕不能达到目的,哪怕他始终闭口不言,哪怕守护祝福,他也想要守在对方身边。
而现实呢?
这些在生活中排不上号的人,如今却成了他们之间的阻碍。
“所以……向南嘉,你已经做了选择,是吗?”
向南嘉眨了眨眼睛,目光停留在陆渊扶在把手的指节上——这是陆渊少有喊自己全名的时候。
再往上看,是他似乎酝酿着风暴的眼瞳,陆渊情绪全然外露,记忆中温和的模样早不复存在。
可是为什么呢?
陆渊这么不想要自己离开,可是他不应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吗?他的人生本该多些选择与可能不是吗?本来应该深思熟虑的问题,在此刻在他心里已经浮现了答案。
“那是我的家人。”
“她是你的家人,那我们呢?”陆渊却忽然笑了,眼底的冷漠看得他心惊:“你到底还是没有彻底把我们当做家人。”
“我……”向南嘉哑口无言。
他该否认吗?拿什么否认?拿烙印在骨子里的那份自卑,还是这颗渴望关爱的内心?
这里的一切,生活的细节总在告诫他,他并不是完全属于这个家,他不过是短暂在此停留,寄住在这个家里的外人。
而那些心痛的瞬间与难过心情,哪怕他没有可以营造参与,陆渊可能永远也无法与他感同身受。
“向南嘉。”陆渊自然早就看透了他,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抹清冷的身影向着二楼走去:“如果你今天离开这里,从今以后,你都不在是我的家人。”
“今后的今后,你和我再无半点关系。”
“陆渊!”
被他叫住的少年站在楼梯口,没再动作。
“你说这些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向南嘉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爆发:
“你根本不懂我的感受。”
“过往的十几年,我感觉我收到的每一份爱都像是偷来的,没有人真正爱我。”
“我也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自打有记忆来就不在父母身边,为什么我要住在别人家里……”
向南嘉的声线变得嘶哑、哽咽,陆渊却僵住了身子。
他忽然不敢回头。
“在这个家里,我才是多余的那个。”
“我本来就是多余的……”
“你从来都不明白,你以为我如同表面的快乐,可是那也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