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涿鹿之营
还未开春,赵青元便进了防山营。这事突如其来,连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正月初十这天,赵青元正在自家院中练功。她近来掌握了吐纳之法,颇为受用,觉夜叉所言不假。正当她把石锁抡得呼呼作响时,却见一老仆一瘸一拐地向她走来。
这瘸腿老仆名叫晋忠,是赵汝成身边的仆从。说他是仆,也不全是,他年少时亦是军旅之人,与赵汝成有过命的交情,后来不知怎么断了条腿,自然是再难上战场了。赵汝成倒也不忘旧情,仍将他养在身边,他便慢慢接管起府中的诸多事务来。说来也是不可思议,这一家人性情虽有不同,却没个细心善营之人,偌大的将军府,竟无一人上心,全仰着老仆晋忠忙前忙后。
“忠伯,您怎么来了?”赵青元忙放下手中石锁,扶他坐下。他腿残如此严重,一条腿只能用手拽着在地上拖行,连两只靴底都磨损得厚度不一。
“三娘,大将军找你。”晋忠看了看她这一身练功穿的衣服,欣慰地说道,“快换了衣服去吧。”
“爹爹找我?”赵青元一皱眉,冲着晋忠眨眨眼,说道,“不会是抽考我的兵法吧?忠伯,是哪本书?”她眼珠一转,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忠伯,您陪我去吧?我自个儿害怕。”
“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晋忠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道,“你们幼时背不出书,哪次不是你大兄挨打?三娘,他就是那样的性子。”
与朱达不痛不痒地打手心不同,赵汝成考校子女学问时却是真打。赵鹏游比赵望游和赵青元年长许多,每次见他们挨打,便二话不说,将弟妹翼护身后。他不说话,赵汝成又岂会和他啰嗦?只用藤条将后背打得皮开肉绽才算完。
因着元日家宴上的些许龃龉,赵青元从进正月起,就没跟赵鹏游说过话。赵青元明白了晋忠特地跑这一趟的用意,对着他点点头,说道:“忠伯,我明白了。”
“三娘,你打小就聪明,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可聪明,也未必全是好事。”这晋忠说到底只是个仆从,他能说这种提点的话,而赵青元也没恼他,足见他在府上的地位了。
赵青元如临大敌般推开了赵汝成的房门,迎来的却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三娘,你能将多少兵?”
赵青元一愣,转而笑道:“多多益善。”
“再说一次。”赵汝成眉头一皱。
“十……十万?”
“最后一次。”
“一万!”赵青元一咬牙,坚定地重复一遍,“一万。”
“差不太多。”赵汝成点了点头,“你去涿鹿营吧。”说罢指了指桌上数寸厚的名簿。
赵青元抱着那本厚厚的名簿走出屋,这是涿鹿营八千兵士的名册。她觉得莫名,实在莫名。
赵汝成何尝不莫名呢?
他一早便被天子宣进宫,天子也对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
“子玉,”永章帝淡淡开口,他沟壑纵横的脸看着比饱经风霜的赵汝成还老着几岁,根本看不出表情,“朕知道你舍不得女儿,朕也舍不得女儿,天底下哪个父亲能舍得女儿?可天下早晚是新人的天下,咱们都老了,不可能永远霸着。”
赵汝成一惊,拜伏道:“陛下圣鉴,臣绝无——”
“你太板正了。”永章帝开口打断他,“我若不信你,又怎会把防山交托给你?你我之间,不必说这种话。”天子改了口,已不似方才那般冷峻。
赵汝成一恍神,仿佛又回到了他二人年少时意气风发,结伴出游的那段日子。他胸头一热,却也不趁机表衷,只道:“是!”
“子玉,今日是唐佳攸的忌辰。”永章帝提到这个名字时难掩心中的厌恶,连嘴角都抽搐了一下,他叹了口气,道,“鲤鱼儿又该恨朕了。”
“陛下,这些陈年旧事,想必她早已忘了。”
“不会,她起过誓,她也是个板正人。”说道此处,永章帝突然一笑,“她恨朕,何尝不恨你?想到此处,朕心里倒好受些。”他真情实意地笑出了声,与那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间帝王,半分也不相似了。
“随她去吧。”赵汝成也笑了笑。
鲤鱼儿是谁?冒着不韪说上一句:乌台御史闻人牧,闺中的小字正是寄鲤。
“师父,您不可再饮酒了。”严向岚将一把闻人牧怀里的酒坛夺过,闻人牧抢不过她,摔倒在地,只恶狠狠地盯着她。严向岚被她盯得心中害怕,边扶她边说道,“阿芷进宫去了,她,她就快来了。”
“她去宫里做什么?宫里是人待的地方么?那里没有人,只有恶鬼!她连她母妃的忌辰也不记得么?她这个忤逆的畜生!”闻人牧此刻披头散发,举止癫狂,她父亲晚年时曾因下狱害上了狂病,莫非她也有狂病?
严向岚骇得张大了嘴,既怕她发狂,也怕她发病,抱住了她,央求道:“师父,莫说了,切莫再说了!”
“有何不可说!”闻人牧一把推开严向岚,撞碎了她身边的酒坛,她将手狠狠按进那些碎裂的陶片中,霎时间鲜血直流,她却痛快地笑了,骂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我骂她只因齐铭那老畜生生了她!你呢?你又算是什么东西!”齐铭正是当今天子的名讳。
严向岚好似没听见她的辱骂,只捧起她的手,用手挑去血肉中细碎的陶片,用帕子包好。
“你管我做什么!”闻人牧将那包手的帕子扯掉,指着屋门对她喊,“你滚,滚!”
“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闻人牧挣扎着欲从地上爬起,但她胸中如擂鼓,耳中也轰鸣,头晕目眩间眼前只剩黑压压一片,复如软泥一般倒在地上。她手足并用向前爬去,掌中血渍蜿蜒了一路,忽然大笑起来,自嘲道,“我是什么呢……我又是什么?我不过是他齐铭的一条狗,一条狗罢了!”
严向岚担忧地望着闻人牧,在她身后膝行,相距不过半步。果然,闻人牧狂笑半晌后,遽然一滞,便向一旁倒去。严向岚将她捞进怀中,只见她一只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服,两眼上翻,嘴巴大张,脖子一梗一梗地向后仰,喉中“嗬嗬”作响,顷刻间唇上便染了一圈紫绀。
还未待严向岚有所反应,闻人牧突然搐搦起来,她两条腿不停在地上踢蹬,枯瘦的双手青筋暴起,随着抽动一下下砸在地上。她腰背反弓着将胸脯高高顶起,翕动的鼻子和开合的嘴巴里不仅吸不到一丝空气,还涌出了带着血色的白沫。
像极了一条濒死的鱼。
严向岚紧紧将她揽住,慌张地从随身的荷包中掏出一丸药丸,压到她舌下,抚着她的胸口为她顺气,柔声宽慰道:“师父,没事,没事了。不急,不着急。”她强自稳着声音,却泪流满面。
闻人牧挣扎了好一阵儿才平息下来,她脚上鞋袜已被踢掉,身下亦是一片狼藉。
严向岚侧耳在她口鼻处听了一会,才放下心来,这一松懈抽走了她周身的气力,她抱着闻人牧瘫倒在地。
闻人牧无知无觉地躺在严向岚怀里,她真的不算年轻了,满头发丝散落铺开,竟有半数是白的。
严向岚用手擦去了她嘴角流下的一线涎水,又用嘴吻去了她眼角的泪痕,最终将脸埋进了她半黑半白的发中,如痴如醉。
污秽、破碎;惶愧、愤怼。谁人无罪?
但这一切都和赵青元没半点儿关系,她眼下正骑着马、哼着曲儿往涿鹿营赶呢。
防山大营是京郊绵延三十余里的一片营地的统称,这其中有十来个大大小小的营地,涿鹿营便是其中之一。
涿鹿是黄帝的初都,据说黄帝便是在涿鹿大败了蚩尤,奠定其占据中原的基础。
涿鹿营环形而置,辕门四开,前后左右都与其它营地相衔、互拱,是个中规中矩的营地。而涿鹿营里的兵丁,却未必中规中矩。
“他奶奶的,倒了八辈儿的血霉!”说话这人是个壮实的虬髯汉子,名叫裴敦,乃是个百长。他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骂道,“也不知大将军怎么想的,居然派个娘们儿来掌营?还偏偏掌咱们涿鹿营!”
他话一出口,便引来一众人的附和:“谁说不是呢?以后这脸都不知往哪儿搁!谁教人家生得好,人家可是大将军的亲闺女!”
这人说完,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马上有人接口:“有什么不满足?你莫拿自己当兵,只当自个儿是个龟奴,每天端茶倒水地伺候着。要是伺候好了,嘿嘿,”他咧着嘴猥琐一笑,道,“说不定夜里还让你进帐伺候呢!”
“你说什么!”他几人聊得正酣,一旁风风火火冲过来一个男子,一把将这说话之人提了起来。此人脸大头圆,不是于投是谁?他此时已是个副尉,也蓄起了须,再无当年的青涩。
“老子说老子的,关你屁事!”裴敦拍案而起。他只是个百长,却敢和于投叫板,这涿鹿营中的匪气与悍气,真是不容小觑。
于投果然被他吸引,放下手里提着的兵丁,三两步走到他面前,用铜铃般大的眼睛瞪着他,喝道:“你敢再说一次?”
“说一次、说十次、说一百次,又有何不敢?”裴敦丝毫不惧,回瞪着他。
“打,打!去校场上打!”看热闹的人,从不嫌事大,见他二人呛起声来,周遭早乌压压地围上了一圈人。他二人都是好面儿的,被人簇拥、推搡着,眼看就要到校场上见个真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