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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夜叉献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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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青元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了。她迷瞪着睁了睁眼,只觉此处香气馥郁、暄暖宜人,令人身心俱泰,不由得闭了眼,准备再睡上一会儿。

    又香又暖?她可没有点熏香的习惯,此处根本不是她的卧房。赵青元猛地坐起,她揉揉眼,扫了下四周,只见屋中摆设华贵非常,便想起昨夜来公主府赴宴之事,但只记得进了正殿的厅中,之后的事却没多少印象。

    莫不是齐芷的寝室?她想到此节,竟鬼使神差地捧起身上的被衾,凑到鼻前闻了闻。心中未觉如何,面上却感发烧,“嘿”地一声笑出声来。

    “赵将军,昨夜歇得好么?”

    这一声似天鼓降下,赵青元如遭雷殛,愣怔了片晌后,才转着僵硬的脖子寻觅声源。只见齐芷已从一侧的卧榻上坐起身来,含笑看着她。赵青元从未想过齐芷这样的人也会在大白天卧在榻上,是以根本未加注意。

    自己方才的猥琐之举全被她瞧去了?赵青元自觉再无面目苟存于世,但仍须留住在世间的最后一丝清白,于是两腿一蹬复又躺下,拉起被衾盖住了脸。

    是梦吧?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要闭起眼来再睡一会儿就过去了。可她偏又不是那种临阵脱逃之人,躲在被中的每一息都如坐针毡。

    无妨,无妨!她暗自提点自己,只需先发制人便好了,她最善先发制人了。

    “殿下。”赵青元坐起身来,先是惊讶地看了一眼齐芷,又满脸疑惑地问道,“我怎么……”

    “昨夜我见将军饮了酒、发了汗,想着不宜吹风,便未教人搬动,私自将你留宿于此。赵将军勿怪。”齐芷滴水不漏。

    “啊,如此。”赵青元点点头,准备的话却是一个字也没用上,她脑袋此刻也似不灵了,张了张嘴,竟问道,“你没睡么?”

    “昨夜是除夕。”

    “失礼了。”自己非但没有守夜,还在别人的房中睡到正午?饶是赵青元再不循礼,此刻也觉汗颜了。

    “一年之中,难有几次恣情纵意的时刻,何必去遵那些虚礼?”齐芷一笑,拿起手边书,躺下看了起来,说道,“这书倒好,竟将我迷住了。”

    那书被齐芷卷着握在手里,赵青元也看不清是什么,但她能看清齐芷。她往日见齐芷时,对方都是一副端庄持重的样子,今日见她慵懒地躺在榻上,又有一番别样的旖旎。她觉得自己也被迷住了。

    赵青元摆摆头,将这些乌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海,穿好鞋袜站起身来,对着齐芷说了声“告退”,便欲离开。

    “赵将军,你很怕我么?”

    赵青元停下脚步,愣了一下,问道:“我怕你什么?”

    齐芷却不答了,只淡淡一笑,转过脸去看起书来。

    入夜时分,赵青元盘着腿儿坐在院中卧石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常会远远瞧见,颠颠地跑来,道:“主子,这大冷天儿的,你坐这做什么?别冻出病来。”

    “去!”赵青元笑骂道,“我悟道呢。待我得了道,也带着你这鸡犬一起升天。”

    “你悟的什么道?”

    常会未说话,这声音是从院子一侧的墙上传来的。他俩人皆是一惊,转头望去,只见一位少女正坐在墙头之上。她双手撑在身体两侧,两条修长的腿交叠着垂下,正言笑晏晏地望向这边。

    她牙齿如此洁白整齐,齿若编贝不足形容;她笑容如此明媚动人,巧笑倩兮不足形容;她身形如此矫健潇洒,婉若游龙不足形容。月色如此明亮,也要为她作衬。

    “夜叉!”赵青元心中一喜,撇下常会跑了过去。

    “你上得来么?”夜叉说着,向她伸出了手。

    “自然!”赵青元后退几步,猛然发力,在墙面上蹬了几下,也翻上墙头,坐在她身边,问道,“你怎么来了,你可知这是哪?”

    “你道我是江湖草莽,字也不识得?我便是想去皇宫里转转,谁又能拦我?”夜叉抽回了手。

    “胡吹!”赵青元笑道,“我这便喊铜鼎卫来将你捉走。”

    本朝撤十六卫,改由执昼卫、执午卫、执宵卫负责禁宫安全,金鼎卫、银鼎卫、铜鼎卫掌典京中治安。撤去可遥领天下军府的卫将军,以防内外同哗;把本该在属地兵农合一的兵马聚拢京畿、拱卫上京,以防国都沦丧;重镇、关塞的将领三年一换,以防藩镇作乱。这算是好的兵制么?

    抛开钱粮去谈军制,其荒谬程度,不啻纸上谈兵。如屹国土地沃腴、商路通达,可谓富庶非常,是以只需以钱财、爵位相诱,便有人愿来投军,其国兵制自以招募为要。

    而朔国地势极北,其境内严寒,多有冻土,秋冬时常颗粒无收,国人皆避兵役。于是其国便按壮丁占比,在国内分配军户,一户赐一地自行供养。一人入籍,终身为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祖祖辈辈,永不脱籍。其国如此形势,在三国的竞争中自然是危如累卵的,而它能存续至今,除其土地贫瘠、无人觊觎外,还因其国内存在一种颇具影响力的宗教。宗教为皇权服务,这又是统治者之高明了。

    反观我朝,军权与皇权高度对接,似是极好。壮丁入伍,妇女耕织,女性的地位也有了空前的提升。为了避免税收上的损耗与贪墨,甚至专门添置了新的官制“纳田”,由纳田所征的粮钱,不入税库,直接供养三军。

    本朝善用折中之法来解决弊政,这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却留有诸多遗患。此时不表这些大煞风景之事,少女间的私语,显然更值得倾听。能伴月下女,谁肯入朱阁?

    “你喊来便是。”夜叉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交到赵青元手上,道,“赵青元,新年好。”

    赵青元早已受够了那些拜年时的陈词滥调,只觉唯有夜叉的这句祝福最是真挚动人,她也对着夜叉一笑,道:“新年好。”说着用手打开锦盒,刚看一眼,便惊呼着甩了出去。

    夜叉一手去捞锦盒,一手托在赵青元腰上防她跌下。她身手果然极好,两样都没失。夜叉惊讶地看向赵青元,赵青元也如此看她,两人目光最终汇聚在在小盒里的事物上——一条正在蠕动的、长满白毛的虫子。

    “你,你送我一条虫子?”赵青元难以置信。

    “真不识货。这可不是普通的虫子,是白毛蛊。”

    且说那夜叉的师父与高神医分道扬镳后,便一心扑在了毒经巫蛊之上。可毒与蛊,说到底是害人的东西,与她先前的医者仁心背道而驰。她另辟蹊径,苦心钻研,竟创出一套以药喂蛊、以蛊入药的方法。

    这蛊虫须得在其刚孵生时便以名贵草药喂养,使其终生不食它物。人皆知是药三分毒,药与药之间亦有相克,如今由蛊虫将毒性、克性、冲性一一化解,只余其药性。大寒大热之物无相克,大补大益之材可共生,真是神奇。

    而蛊虫入药,只能活体,若是蛊虫中途死亡,可就没半点儿价值了。夜叉所赠的白毛蛊,如今看着已有手指般长短粗细,少说也喂养了三五年,自然是珍品中的珍品。

    赵青元不得而知,她看了看那白毛蛊,还是有些心怵,道:“我要它来做什么呢?”

    “吃了它,自然对你大有裨益。你不也常喝揽月的补药么?怎么,她的仁心独照天下,我的医理狗屁不通?”这同门间的竞比之心,竟从上一代延到了下一代身上。

    “你倒是傲,我何曾说来?”赵青元想到揽月的药便嘴中发苦。其实她身子好得很,根本不必喝什么补药,但却每每都喝,就好比你的朋友开了店,你总要第一个去捧场。

    “那你便吃吧。”夜叉竟将锦盒递到了赵青元眼前。

    赵青元看着那盒中之物,胃中翻涌,只觉之前喝的那些药也不是那么苦了。她想将那盒子一把推开,又恐伤了揽月与夜叉的同门之谊,心中作难,全显在了面上。

    夜叉一笑,把那锦盒收了起来,道:“我逗你呢,不曾想你还是个老好人?”

    “好哇,也不曾想你竟这么坏。”赵青元伸手在她腰上拧了一下,笑道,“亏得揽月不似你一般坏。”

    夜叉“咯咯”笑个不停,道:“你对她倒好。”谈笑间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她竟准备了两份礼物?

    赵青元这次学乖了,她看了一眼盒子,对夜叉道:“你打开来。”

    “胆小如鼠!”夜叉嗔笑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精致的耳坠。她拿起一只在赵青元耳边比了比,道,“好极了!早先便说过要送你一副坠子的。我来为你戴?”

    赵青元点点头,道:“多谢你的礼物。可惜不知你来——”她说着忽觉耳边一痒,偏头躲了躲,才开口接着道,“不知你来,也未给你备下礼物。”

    “你下次见着我时,给我便是了。”夜叉已为她戴好了耳坠。

    “下次?你还要走、还要去杀人么?”赵青元不解,问道,“你的身手这么好,为何非要去做那些事?”

    “你的身手也不差,不还得在公主府上看家护院?人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

    赵青元听她将自己留在公主府的行为归为看家护院,想要分辩,但转念一想,她说得也分毫不差。她想起心中那些不可为人道的隐秘,有些心灰,不再说话了。

    “我又不杀你,你摆这副脸来做什么?”夜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啧啧,这便舍不得我了么?”

    赵青元被她逗笑了,道:“是,我舍不得你。你死了可没人给我打!”说着佯装向她进招。

    夜叉随手将她的手钳住了,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你可打不过我。”

    “我打不过你?你还欠着我三声‘好姐姐’呢。”

    “我当时未料到你会如此亡命。”夜叉正色道,“赵青元,我教你一套吐纳之法吧?”

    “吐纳之法?”赵青元想到那些传奇小说中的侠客,问道,“是那种能飞天遁地的功夫?”

    “你看着我像会飞天遁地么?”

    “那就是一掌劈死一头牛咯?”

    “你去杀牛,不用刀剑,倒用掌劈?”夜叉越看赵青元,越觉她娇憨可爱,忍不住玩弄了两下她的耳垂。可不说这夜叉奇呢?奇就奇在她这独到之见上了。

    赵青元挥手将她挡了,问道:“那我学来做什么?”

    “你学会吐纳,气息更加绵长,做事不仅不累,反而事半功倍。”夜叉说完,又补充道,“自然事事都比旁人强。”这制胜之法,她也掌握了。

    果然,赵青元一听“事事比旁人强”便来了精神,央着夜叉传授。

    “只不过,这法子从来只有父传子,师传徒,”夜叉沉吟片刻,道,“夫传妻。”这半句是她自个儿加上的。

    “原是在这等着我呢。”赵青元笑道,“你想让我喊你三声好师父?那我可不学了。”

    “你不学,我还偏要教了。”

    吐纳之效,在于长久练习,绝非一时之功,是以并不难学,但两人频频玩闹、说笑,待夜叉教会她时,天边已露出了一丝鱼肚白。

    “赵青元,我走了。”夜叉收起笑来说道。

    “急什么?”赵青元心里不舍,但又不说,只道,“你又不是鬼,还怕见光么?”

    “你跟我去吧?”这话不是夜叉第一次说,但和上次的随口一提比起来,这次她竟隐隐有了些许期待。她有些日子没有如此期待过什么了。

    赵青元回头看了看身后,半缕熹微的光打在街道上,朦胧而神秘。她又转过头看了看眼前,公主府上的灯多到夸张,回廊、檐下、堂前,数不胜数,此刻依然亮如白昼。她几乎不假思索地从房檐上跳下,对夜叉笑道:“我可不去。”

    “我为你备了礼物,你却死了,我的心意岂不是白费了?”赵青元努了一下嘴,似是惋惜,道,“你死了也没几个人会伤心吧?真可怜。”

    这世上有种人很怪,他们能说狠话,却说不了好话;能说假话,却说不出真话。便有聪明人将好好坏坏、真真假假混在一起说,这原是自作聪明,但若被有心人听了,却是效果卓绝。

    夜叉心中一动,对着赵青元露齿一笑,从墙上翻身一越,便融入晨曦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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