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何楼栖凤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年关将近。齐芷因公事繁忙,不能来听书,瀚微堂便只剩朱达与赵青元了。
这一老一小两个人相处久了,也渐渐有了默契。朱达确是名师,颇会因材施教,单独教导赵青元时,便很少讲那些圣经贤传中的大道理,而是用些典故,去引导她领会侍君、御下、明法、立威等一些她日后可能用得到的东西。
这日,朱达为她讲了一个楚庄王绝缨之宴的典故,原想着让她明白宽待下属,不必在细微之处苛求的道理。
谁料赵青元听后冷哼一声,说道:“这楚庄王真是个窝囊东西,谁若敢对我的宠姬动手动脚,我定要砍下他一双手来。”
赵青元常有希奇之想,常发惊人之语,朱达早已见怪不怪了。见她无法于此节上领悟,朱达也不再多费工夫,只随口斥责道:“胡说八道。你是女子,如何能有宠姬?”
朱达随口一句话,却让赵青元懵怔了半晌。她嘴上说着宠姬时,脑海里想的分明是齐芷的样子。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一时间又羞又怕,之后的课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二十七日,观海寺前又摆起了大集,赵青元逛了一会,便觉兴味索然,回家去了。
“阿姊!”
赵青元一进院子,便看到赵紫霖和揽月坐在石桌前,桌上摆了副棋盘子似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棋。
赵紫霖见她回来,蹦蹦跳跳地跑向她,挽着她的胳膊笑道:“我此刻方知,揽月姐姐才是这世上最有趣的人儿。你早让她陪着我,我何必住到外祖家去呢?”
赵汝成的亡妻洪氏出自蓄郡的巨富之家。蓄郡一带常出大贾,只因其临靠屹国边境,商路直通当今天下最富庶的城市——屹国的国都锡都。据说屹国百姓富有,家家户户都在自家檐下挂灯,入夜后也不熄灭。是以一到晚上,整个锡都灯火通明,仿若天幕倒垂,绚烂辉煌。不少文人骚客,都爱用“锡都不夜”来形容城市的繁华与富庶。
且说这洪氏去世后,洪老爷子是既哀思女儿,又想念外孙,便想将一个两个留在身边养着,慰藉思念之情。可惜赵青元和她两个兄长都早早从戎,唯有赵紫霖能常在膝下承欢。
赵紫霖是家中幺女,平日已被兄姊宠上了天,这洪老爷子更甚。去岁赵紫霖生了场头疼脑热的小病,病中委屈,便去信向外祖撒娇。没几日,十几车名贵药材便从蓄郡运到了上京的将军府中,再过半日,连他自己也到了。
此时赵汝成还带着赵鹏游、赵望游和赵青元在趾城抗击掖奴呢,洪老爷子一看便来了气,留信将赵汝成骂了一通后,便带着赵紫霖回蓄郡去了,直至今岁年关才放还归家。
赵青元对赵紫霖用“有趣”来形容揽月颇感诧异,但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揽月也有自己的事,你莫要总缠着她。”说完便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赵紫霖嘟了嘟嘴,她此时有十五六岁光景,正是少女最娇俏的年纪。她见赵青元不想理她,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揽月姐姐若是我的亲姐姐就好了。”
“那你便认她作你的亲姐姐吧。”赵青元正为着自己的事情焦心,根本无心与她玩闹,一抬腿进了屋子。
赵紫霖回头看了一眼揽月,揽月眼中也有讶色,两人似乎都没见过这样的赵青元。
“阿姊,”赵紫霖也不管对方想不想理她,跟进了屋,把脑袋凑到赵青元脸前,神神秘秘说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赵青元皱了皱眉,道:“霖儿,我早和你说过了,你和淮钜表哥……爹爹也不会同意的。”
“哎呀,阿姊!”赵紫霖跺了跺脚,孩提时的戏言被重提,多少还是有些羞赧的,“淮钜表哥早就成亲了!我说的是春娘。”
赵青元点了点头,刚要接话,却突然惊道:“春娘!”复又重复着问了一遍,“春娘?”
“春娘,春娘怎么啦?”
“春娘……是个女子?”
赵紫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道:“春娘不是个女子,还能是个男子?”
赵青元只觉得自己心突突直跳,那个她心焦之事的答案就快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她声音都有些轻颤,问道:“你是说,你喜欢……一个女子?”
赵紫霖以为她要对自己说教,觉她古板,有些不悦地撇了撇嘴,道:“是。我喜欢春娘,爱慕着她,有什么不行?”
“你是怎样爱她的!”赵青元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问道。
赵紫霖被攥得生疼,气道:“我怎样爱她,为何要说与你知?难道……”
“没有!”
这话一喊出口,不仅赵紫霖,连赵青元自己也愣了一下。她放开手,又故作随意地摸了摸额角,才道:“没有。我只是好奇,随口问问,你不爱说便罢。”
“阿姊,你不会也……也喜欢着春娘吧?”赵紫霖奉了一盏茶给她,有些忐忑地问道。
“浑说什么?我根本不识得春娘,如何喜欢她?”赵青元被她气笑了,一时也真觉好奇,便问道,“这春娘究竟是谁,往日怎么没听你提过?”
赵紫霖听她如此问,挺了挺胸,颇为自豪地答道:“春娘,就是栖凤楼的头牌。”那模样不似在说春娘是头牌,反倒像说她自己是头牌一样。
赵青元刚呷了一口茶水在嘴里,一听这话险些喷出。谁不知道栖凤楼是这上京城里最享誉盛名的风月之所?
“你!”赵青元也有词穷的时候,她现在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只对着赵紫霖摆摆手,“你出去吧,我静静心。”
“阿姊!”赵紫霖不仅不走,还坐到她脚边,抱住了她的腿。
“快出去!不然我可要打你了。”
“你打我吧,打死我吧!反正爹爹和哥哥知道了也要打死我,那我不如教你打死算了。”赵紫霖一边说,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赵青元神色,央求着开口,“阿姊,你帮帮我吧,你帮帮我好不好?”
赵青元看了看她,心中竟有些感同身受,问道:“我如何帮你?”
“把你的制剑借我一用。”赵紫霖一瞬间便止了哭,从地上爬起来后说道。
“你要制剑做什么?”
本朝虽已不再沿用朝服佩剑的旧制,却依然会按照品级,为文武官员发放相对应的制剑。起初官员们还会被要求在祭祀、狩猎、军礼等重要活动和场合中佩戴制剑,之后也逐渐取消。如今,制剑已沦为一种可有可无的身份象征。
“哎呀!”赵紫霖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怕春娘觉得我是个游手好闲之徒,便骗她……骗她说……”
“骗她说你是个朝廷命官?”
赵紫霖点了点头。
“那你没告诉过她你是谁吧?”
“自然是……说了。”
“谁?”赵青元还抱有一丝希望。
“你!”
“你打算认揽月当亲姐姐,便觉着我挡道了是么,啊?”赵青元伸出手来,佯作打她,说道,“你今日拿了我的制剑去秦楼,我明日岂不是要在大街上被枭首?你还有没有人心,还有没有人心了,啊?”
赵紫霖边讨饶边躲闪,两人笑闹一阵,气氛已不似方才那般紧张。她开口道:“我的好阿姊,哪有那么骇人?我昨日还见人穿着朱衣进去呢。”
官员按律是不得狎妓的,可这种行为在哪朝哪代都屡禁不止。公娼不得出入,自有私娼可去,朝廷不仅没有制止官员的狎妓之风,还因此失去了娼所的收入。是以能为朝廷带来大量税收的私娼,渐渐成为一种被默许的存在,朝廷对待官员的狎妓行为,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少谁也不必担心因出入风月之所,而成为朝堂上被弹劾的对象。
“你昨日?你不是前天才回来的么?”赵青元想到此处,觉得不可思议,“敢情你和这春娘,是昨天才相识?”
“正是呀。”赵紫霖丝毫未觉得有何不妥。
“走走走,你快些走!”赵青元站起身来,直接撵人,“这制剑你找大哥借也罢,找二哥借也罢,再不济还有爹爹,休再跟我提。你是一大早闲的,来找我的消遣不是?”
“我何时消遣你来?”赵紫霖听她这么说,一跺脚,又掉下泪来,“我平日在家,见不着哥哥和爹爹;外祖家的表哥表姐,也都长我许多,不爱和我亲近。我只觉阿姊和我最亲、待我最好,可阿姊如今也总见不着。我见了你,便想把心里话说给你听,怎么是消遣你了!我若是有妈妈,自然能把这些话说给她听,她也必不会说我在消遣她,可,可……”
赵青元听她提起亡母,心下悲戚,想着这些年确实是疏于关照她了。她歉疚地给赵紫霖擦了擦眼泪,哄道:“好了,我拿给你便是了。”
赵紫霖拉住了她,说道:“阿姊,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你要让揽月姐姐也陪着我。”
“揽月又不是我的仆从,我如何能命令她?”
“可是揽月姐姐只听你的呀!那……揽月姐姐若是愿意陪着我玩儿,你就不能阻拦,这样可好?”
赵青元无奈地点了点头,刚要进屋,就听赵紫霖嘟囔道:“哎呀,我不会是也爱慕着揽月姐姐吧?”
赵青元慌忙捂住了她的嘴,警告道:“往后这些话,不许在外人面前说,听见了么?”见她眨眼示意,才放开了手。
“可是这里也没外人呀……”
赵青元心中暗笑,方才竟然还想让她来为自己解疑释惑,她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不多时,赵青元果然从房里取出一柄剑来。那剑较寻常的剑稍宽,约有四指,鞘上雕有繁复的纹饰。初看并不起眼,细观才显不俗。
“多谢阿姊!”赵紫霖笑嘻嘻地跑到赵青元面前,伸手握剑后转身欲走,谁料那剑却纹丝不动,依然被赵青元牢牢握在手里。
“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