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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传道授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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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您怎么这一会儿就回来了?”常会迎上了赵青元,问道。

    “你!”赵青元看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想不出他有什么过错,便随意指责道,“你为什么要让我给殿下送乳鸽?”

    “我……”常会瞪大了眼,刚想辩驳,但看她似乎真有些生气,便赔上了笑,说道,“是是是,都是小奴的错,小奴再也不敢了。”

    赵青元看着他奴颜婢膝作贱自己的样子,直感悲哀,她觉得自己方才也定是这副样子。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呢?

    她关了门,把齐芷送她的那些物件拿出来,一一码在案上,又拿出自己配男装的带钩、玉佩、发冠摆了上去,思忖片刻,把簪子、坠子、钏子也一并摆上。

    金银玉器摆在一处,已是价值不菲、颇为耀目,但她仍觉太轻太俗,终于拿出了她真正的宝贝——她的“七星宝刀”。

    这可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宝贝了,甫一拿出,便又想落泪,这一天中想落泪的次数真比一年里头还要多。但她终究是没哭,只咬了咬牙,“啪”地一声把匕首拍在了案上。

    既然已和齐芷撕破了脸,也不必再强留此处了。赵青元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推门一看,发现常会正在院里看着她。她目光从常会身上扫过,便迈着步子走了出去。

    “主子,您上哪去?”常会赶紧跟了上来。

    “回家。”

    “那……我呢?”

    赵青元站住了,她想到自己还没跟齐芷讨要常会,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往日里她要来就来,要走便走,哪会为这种事情挂心?但此刻脚下就如同生了根,一动也动不了了。

    定是常会这小仆太过聪明伶俐、讨人喜欢了,所以自己才舍不下他。对,定是如此。

    待自己跟齐芷讨了他,他们主仆二人再一起逃离这邪祟害人的樊笼。好,定要如此。

    若是齐芷不愿意,大不了就花钱买了他,总之绝不攀附她、阿谀她,自己一定能做到。是,定能做到。

    “好!”赵青元似乎下定了决心,又走回去了。

    她回到屋里,只觉处处都不自在,事事都不顺心,心烦意乱间,竟躺在床上,睡起觉来。这一觉直睡到日头西沉,醒来时听到外面分外吵嚷,推门出去,就见着几个小仆正踩着梯子挂匾。她抬头一看,见匾上书有“存菁居”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好不气派。

    匾额制作起来并不容易,揩漆、雕刻、贴金一套流程下来,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是以这匾只是用纸直书,再装裱起来的。可因时间仓促,细看之下有着不少瑕疵,且这样的装裱方式,长期遭风吹日晒,极易发黄甚至浸水。

    但赵青元不这样觉得,她觉得这匾极好,世上独独的好,再没比这更好的了。

    “赵将军,您可喜欢?”还未待赵青元好好品味一番,常宁突然出声。

    赵青元一愣,之前竟未留意常宁也在此处。她故作高深道:“尚可。这也是那个朱先生写的?”

    “是我家殿下写的。”

    这匾额的落款极为简单,只题了个“齐六”。陶越公主是永章帝的第六子,想来不假。

    “殿下的字真是……”赵青元心下刚一喜,但转瞬想起了自己不久前才下的决心,马上改口,“不过尔尔。”

    常宁用一副见到鬼的表情盯了她足足有三五息,才开口道:“我……我家殿下说将军院内只有一个小仆,多有不便,又点了四个侍女来服侍将军。不知将军可还满意?”

    赵青元看了看她身后的四人,一水儿的清秀动人,是侍女中少有的姿色,但她却随意点了点头,说道:“马马虎虎。”

    常宁不知道赵青元犯了什么病,又吃错了什么药,但她还是尽责的,强忍着不满把话说完:“殿下提醒将军明日不要晚起,卯正二刻去瀚微堂听学。”说完也不再等赵青元回答,直接走出了院子。

    赵青元此刻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畅快,被那四个婢女服侍着,也不觉得有多厌烦了。直至入夜沐浴时,才将她们赶了出去。

    她飘飘然地躺在床上,回忆这一天里的事情,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她已睡了半天,此刻竟还能睡,只是昏昏沉沉间做了一个梦,梦见齐芷拉着她的手说话。她心里正得意,岂料齐芷忽然变脸,要她下跪磕头,而梦里的自己居然真的照做了。她又羞又耻,想要醒来,却毫无办法,只能在梦中不停磕头,直到一个声音将她唤醒。

    “赵将军,卯正时分了,您该起身了。”

    待赵青元收拾停当,桌上已摆好了七八样糕点和一碗细粥,她一落座便一连将几块糕点填进嘴里品尝。

    一旁的侍女静立桌边,看她举箸夹了哪一块,便将那一碟换到最前边的位置。但她样样都吃,侍女一时间也摸不清楚她的喜好,竟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赵青元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虽亦是世家女,但生在武将世家,又自幼随军,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沙场将士的自在与率性,而非寻常贵女的矜贵和得体。那些世俗对女子的约束和限制,她不认可,自然也不遵从。

    她顿了顿手,有些不自在,便对那侍女没话找话道:“你家殿下吃过了么?”

    侍女眼中闪过一抹惊色,似乎对她一边进食一边说话颇感诧异,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垂首作答:“奴亦不知。但殿下往日的习惯是晨起先读书,过午方进食。”

    赵青元原本想和她随意聊聊,听到她这一板一眼的回答后顿感无趣,便对她挥挥手,道:“你忙去吧,不必管我了。”

    待那侍女走开,赵青元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的手帕。帕子雪白无瑕,用料绝非凡品,正是上林苑凉亭中,齐蓬口涎滴落在她身上,齐芷为她擦拭时用的那块。

    那晚过后,赵青元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归还,便仔细洗净了贴身收藏。此时一拿出,竟觉有些许羞赧。她赶紧抬头确认了一下那侍女是否已然离开,才又将视线落回到帕子上。

    她在桌上唯一一盘白色糕点中夹了两块,放进帕子里,小心包好后,轻轻放回了自己怀中。然后将剩下的一碗粥囫囵饮尽,便起身出门,向瀚微堂走去。

    “赵青元!”

    赵青元刚一推门,一声怒喝便传入耳中。她扫了一眼屋子,见齐芷已然在案前坐定,她身旁留有一案,应该是给自己的。她寻着声音望去,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对自己怒目而视,想来就是朱达。

    朱达指着自己书案上的一方漏刻,问道:“你看看,现在是几时?”

    这漏刻很是小巧精美,然而却没那么精确,根本不带刻数,即便如此,也能清楚地看到漏箭已越过卯正,快升到卯时上去了。赵青元想起齐芷昨日嘱咐过自己不宜迟到,有些理亏,没有接话。

    “无故迟来,该受十下戒尺。”朱达说完,已将戒尺拿在手中。

    这朱达说来也是个人物,早些年曾为天子经筵,之后陆续教导过许多宗室贵胄,直至被齐芷延请。这些人中有天资聪颖的,自然也有资质鲁钝的,有知理守礼的,也定有顽劣不堪的。但不论如何,都是些身份贵重之人,怎能轻易责罚?是以他传业几十年,手里的戒尺都没用过一次,已引为平生一憾。如今给他逮着个赵青元,不啻久旱逢甘霖,说不得要给她罚上一罚。

    “朱先生,是我未与她说分明,她不知你的规矩,也是情有可原的。”齐芷开口说道。

    “殿下,规矩定下,便是规矩。”朱达驳她,“若因不知便能不怪,天下人皆作不知,还需规矩做什么呢?”

    此言无懈可击,齐芷亦点头认同,道:“话是如此,但念在她乃初犯,饶恕一次,亦无伤大雅。”

    “殿下,前朝的世祖皇帝颇为仁慈,见人受刑,心中不忍,便言天地君各饶一下,你可知是何结果?”

    前朝乃异族入主华夏,世人皆道其残暴,其实不然。这世祖皇帝天地君各饶一下的说法,在正史中无迹可考,但他杖刑去三、禁用酷刑、刑不上老弱病残都是真实存在的。然而刑罚不严,致使犯罪频发,而刑罚不准,恰催生了滥刑与私刑,从某种程度上加剧了前朝的灭亡。

    见齐芷点头,朱达未等她接话,又自行讲解起来:“是以‘释法任私’,法便败了,而‘法败则国乱’。殿下,仁便是酷,酷便是仁。”

    听这朱达句句不离法,又对商君与韩非推崇有加,莫非是个法家信徒?但他转而又道:“罢了,圣人之道,亦在忠恕,我辈又岂能偏离此道呢?既是如此,便将十下改为五下,但下不为例。”

    “好学而无常家”者才可称之为大儒,学问之道,便在此处。世间学说何其驳杂,但总有其殊途同归之处,好比兵与法不谋而合,儒与墨不同而通。一味笃信己道,而将其它学问视作虱与蠹,如何有通达的指望呢?

    这边朱达正说得兴起,赵青元已听得晕头转向了。她见朱达嘴一张,似乎又要开始述道了,忙将手一伸,说道:“打吧。”

    朱达也真不含糊,在她手心“啪啪”打了五下后,便落座了。赵青元也寻了自己的桌案,跽坐在齐芷身边。

    赵青元胡乱翻了翻书,她根本不知道朱达讲的是哪一页,幸而朱达的教学方式便是一个人侃侃而谈,也未注意到这些。她犹豫再三,才从怀里掏出包好的糕点,递给齐芷。

    “你……你吃吧。”话一说完,她便觉得自己好没趣。手帕原本就是人家的,糕点也是人家的,有什么特别呢?越想越觉难堪,也不敢正眼去看,只用余光偷偷打量。

    齐芷接过,笑着看了看赵青元,竟真的用手掰下一小块糕点,放入自己嘴中。

    赵青元猜那糕点的滋味定是极好,可惜方才未及细细品尝。

    “赵青元!”

    优生差生若同时犯错,先生总是要责备后者的。看似是提点差生,实则是敲打优生呢。

    朱达想不明白,这齐芷往日素来持重守礼,今番怎会直接在课堂上吃起东西来?他想不明白,便只能把这罪责归给赵青元。只见他吹着胡子瞪着眼,对赵青元斥道:“赵青元!你扰乱课堂,该受十下戒尺。”

    赵青元也想不明白,这朱先生动不动就爱打人手心,是种什么嗜好?她行事虽不羁,但尊师重道这样的天地伦常还是恪守的,此刻也不辩驳,直接将手一伸、眼一闭,说道:“打吧,打吧!”

    朱达半点顾忌也无,在她手心又重重打了十下。

    对赵青元而言,受这十下戒尺,无异于隔靴搔痒,根本无关痛痒。可手心是分外敏丨感的,没一会竟红肿起来,赵青元只觉手心又热又痒,忍不住想要甩动两下,刚一举手,手便被人拉住了。

    赵青元诧异地歪头去看,只见齐芷将她的手手心朝上摊在膝上,又把自己的手背贴了上去。齐芷的手冰冰凉凉,赵青元觉得手心舒爽,心里却是一痒。她看着齐芷白皙修长的手指,对这女孩儿之间的寻常之举,竟生出了一丝狎昵之想。

    赵青元心头一骇,欲将手抽回,但这手却没听她的,反而轻轻一拢,将齐芷的手握住了。她慌忙去看齐芷神色,齐芷却面色如常,只低头看着案上书本。

    她暗嘲自己多心,松下心来去看眼前的书本。奇了,这书上所写,她居然字字识得分明,句句读得通顺,不需朱达释义,便能心领神会。长此以往下去,自己岂不是能去考个功名?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朱达的守时已近乎偏执,漏刻刚刚浮过巳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立马起身,合书便走。

    两人并肩走出瀚微堂,就见一女子迎了上来。那女子打成小辫儿的鬓发随她走动而一甩一甩,极是动人,不正是严向岚?

    “阿芷!”严向岚握起齐芷的手,竟放到嘴边,呵了两下,一边替她暖着一边道,“你冷不冷?”

    “你冷不冷才是,怎么不去屋里等?”齐芷也没抗拒,只是笑着和她说话,两人看起来很是亲密。

    “别提了——”严向岚刚要说话,扫了一眼身旁的赵青元,夸张地问道,“哟,这谁啊?阿芷,你新买的奴仆?”她当然知道赵青元是谁,却故意如此发问。

    赵青元眉头一皱,眼里射出两道精光,走到她身边,才轻声说道:“是你奶奶。”说完便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严向岚只觉一道冷风吹过后脖颈,她缩了缩脖子,喃喃道:“哟,小狼崽子啊……”

    她拿出本小册子,交到齐芷手上,道:“阿芷,这今年铨选官员的名单,已经呈了,开春就授官,师父让你先看看。”

    “好。”齐芷接过册子翻了两页,见人名旁都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作了详尽批注。吏部每年所铨官员,多是地方官员与低阶官员,这闻人牧也如此上心,真是难得。

    “阿芷,那我走了。”严向岚见她收下后说道。

    “这便走了?”齐芷疑惑地看了看她,往日这严向岚来府上都是要待上一会子的,“可是有事?”

    “我不瞒你,”严向岚叹了口气,眼眶也有些红,“师父的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今儿早上刚下马车,就一头栽倒,厥过去了。还好我就在旁边,我若是不在呢?我……我吓坏了,我真的吓坏了。现在我是半刻也不敢离开她了。”

    “请大夫瞧了么?”

    “自然是瞧了,连陛下……陛下都派过几次御医来瞧,可就是不见好……”严向岚双肩微抖,用手捂住了脸,哀声道,“阿芷,我真的很怕。阿芷……”

    齐芷不知她心中情愫,只道她孺慕情深。她揽过严向岚的肩膀,轻声安慰道:“莫怕,我同你一道儿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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