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妍主媸婢
两人一拍即合,各自乔装。
赵青元将脸涂黑,又把眉毛画得又粗又浓,贴上两撇八字小胡后,才套上了衣衫。这衣服是她从常会那取的,穿上只觉颇为怪异。
赵紫霖则截然不同。她额上玉冠鎏金,如金蟾抱珠;脚上皂靴织锦,似花蟒游地;八节玉骨蹀躞带一字挂满金银玉饰,走起路来琅珰作响;那广袖氅衣敞怀穿着,袖子都快垂到地上,而缂着的仙鹤却栩栩如生,直欲登天而去。
“你唱戏去?”赵青元白她一眼。
赵紫霖将袖子甩了两圈,缠在臂上,问道:“阿姊,我扮得好么?”
“好——”赵青元待她一笑,才开口说完,“个屁!”
济河是上京城中的一条内流之河。此处远离坊市,东侧林立着数不清的棚屋与陋室,供京中贫民居住;而西侧却有着望不尽的画舫与高楼,供达官显贵娱乐。入暮时分,一侧有人打水、洗衣、做饭,一侧有人饮酒、寻欢、作乐。一条河竟同时滋养了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真是讽刺。
贵公子和她的黑脸小仆刚走进栖凤楼,便有一女子迎上。那女子岁数大了,容颜不再,只做些迎来送往的活计。她见了赵紫霖,只觉眼熟,但话到嘴边,好似忘了,倒被赵紫霖抢了先。
“好姐姐!”赵紫霖压根儿没理会赵青元剜来的眼刀,笑着说道,“我找春娘。”说着将一锭银子放到她的手中。
这一锭银子少说也有十两。赵青元出自大户,自然不知疾苦,但她如今在朝中供职,一月俸禄便是十两。她心中暗暗掂量,心道这销金窟之名确非虚传。
“是了,是了。刚还道妹妹眼熟,一提春娘这便想起来了。”那女子一笑,把银子收了。原来她早知赵紫霖是女子,也无丝毫忌讳。也是,这一双眼、一颗心在风尘中砺久了,什么事没见过呢?
赵青元顺着过道往大堂中看了看。这栖凤楼该是沾些风雅的,有舞却不艳,有曲却不俗,有酒香却不浓烈,有暖风却不扑人,有登徒浪子却不放浪形骸,有章台杨柳却无浮花浪蕊。她看着堂上诸人或是听曲、赏舞,或是依偎搂抱、投食喂酒,均是旁若无人、陶然自得,心中只觉奇妙非常。
“走啦!”赵紫霖拉了拉她的袖子。
那女子未领着二人上楼,只从过道穿堂而过,来到后院。她一边引路一边笑谈:“春娘一日未见着妹妹,人都清减了,妹妹可要好好疼疼她才是。”
“当真?”赵紫霖一喜,笑道,“那是自然。”
一日不见便能清减?赵青元惊得睁大了眼睛,而她两人却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依然有说有笑地聊着。
女子引着两人屋前,只伸手随意敲了几下,便把门推开,自行离去了。
“卿卿!”那屋内确有一女子,想来就是春娘,她一见到两人竟直接扑了上来。赵青元心里一咯噔,连忙向后闪去,不过春娘扑的可不是她。
“你都不来看我,”春娘嗔着,揽住赵紫霖的脖子,竟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说道,“想煞我啦!”
赵紫霖也圈上了她的腰,笑道:“我何尝不想你?可我公事繁忙,你是知道的。这不,一得了闲便来看你了?”
赵青元只觉胃脘中泛起阵阵酸意。她细看这春娘,竟是个丰腴美人。美是美的,只说不上究竟哪里美,能惹得赵紫霖如此痴恋。
“这是?”春娘此时才看见赵青元。
“是我的僮仆,不必管她。”赵紫霖冲着春娘一笑,才转过头来,对赵青元摆摆手,“你下去吧。”
“那怎么行?”春娘掩着嘴一笑,道,“须给这位好兄弟也找个姐妹作伴才是。”赵青元此番乔装极为成功,只要不开口,旁人决难看出她是个女子。
“不必!”赵紫霖慌忙阻止,“她……她是那个。”
赵青元起先不知道“那个”是哪个,但看春娘的眼睛一直往自己裆下瞟,那目光也说不上是鄙夷还是同情。她心下了然,对这春娘已再无任何好感,冷哼一声退出屋去,“啪”地一声带上了门。
她站在檐下,越想越气,直欲将赵紫霖拎出来,带回家中好好训斥一番,但一想到她那真心实意的欢愉模样,又感不忍。思来想去,均觉不妥,竟先考虑起了训斥时的措辞。
“劳驾!请您借光。”
突如其来的一声将赵青元吓了一跳,她扭头一看,又是一惊。开口说话之人乃是个女子,她面皮黝黑,两眼上吊,鼻偃齿露,嘴唇之上还有一道豁口,像是被人拿刀劈开。这世上一等一的美人自然难觅,可如此貌寝之人也不易得。
赵青元定了定神,准备让路,但看了一眼脚下的道路,又定住了,道:“奇了,路这么宽,你非得走我脚下这一条?”
“正是!”那女子两眼一瞪,又上前一步。
“荆儿,不许无礼。”
赵青元刚要发作,就听得一道女声传来,声音极是柔美动人。她歪头一看,原来这貌寝女子身材壮硕,她身后面竟还藏了一位佳人。方才还说这世上一等一的美人难觅,这不就有一个?那佳人纤腰袅袅只堪一握,秀骨楚楚恐不胜风,好一个柳弱花娇。偏她相貌却是异美,粉面朱唇,高鼻深眼,看着不全似汉人。此等人物,十人见之,当置十评,称得上百看百味。
“还请勿怪。”那佳人冲着赵青元的方向一笑,说道,“只因离亭行动不便,使女为方便照料,才冲撞了您。我们这便离开。”说着,用搭在荆儿臂上的手拍了拍她,就要走开。
“且住!”赵青元见她四肢健全,虽然柔弱却无病态,问道,“你哪里不便?说出来,我便让你一让。”
“离亭目盲,让您见笑。”
这佳人竟是个瞎子?寻常眼盲之人,接人待物时总免不了歪头侧耳寻觅声源,教人一看这怪异举动便能知道。可她不仅不显,举手投足间还颇具风韵,也难怪赵青元没有看出。
“原是如此。”赵青元微感惊奇,却不在此处深究,问道,“你叫离亭?名字倒是好听,什么离亭?”
“小姓姜。”姜离亭答道。
“可不算小。”赵青元一笑,让开一条道来,“请吧。”
“多谢女郎君。”姜离亭亦颔首笑道。
“咦?你竟瞧出我是女子?”赵青元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可她心到嘴到,未及改口。
“何必用瞧?”
“正是。”赵青元点点头,别过脸去。
“女郎君,”姜离亭却转过身来,对着她说道,“寒夜露重,不宜久立室外。不如去离亭屋中小坐,喝杯热茶?”
“不巧了。今日我未带钱财,你这杯茶,怕是喝不起。”这番话,已将姜离亭的邀约,归作了风尘女子的邀客之举。
“你说什么!”荆儿勃然大怒,指着赵青元骂道,“我家小姐是这栖凤楼的东家,何须你……何须你!”她想了半天也没骂出来,倒把自己从黑脸憋成了红脸。
“荆儿!”姜离亭对着荆儿斥了一声,说是斥责,更像嗔怪,“女郎君说笑了。离亭的茶,有缘者分文不取,无缘人千金不予。你我既如此有缘,怎能让女郎破费?”
赵青元听罢一笑,说道:“你说我俩有缘?是什么缘?”
“天寒地冻,你我檐下共徘徊;长路漫漫,你我世上同求索。还算不上缘么?”
这两句话的机锋算不上漂亮,不知为何,偏就打进了赵青元心里。她略一思索,说道:“好。就请引路吧。”
三人迤逦而行。荆儿对姜离亭的照料真可谓无微不至,地上凡有凹凸,皆要避过,是以走得极慢。而赵青元也不着急,优哉游哉地跟在后面。方才一番接触,她对这叫姜离亭的女子已大有好感,只因她娴雅淡然的神态,勾起了自己心中的一个人物。当然,只是一丝相像罢了,姜离亭可半点儿也比不上她,赵青元心里这样想着。
“寒舍简陋,觍颜请女郎屈尊移玉。”姜离亭在一处远僻院落前的屋舍前站定,抬手作邀。
赵青元原道她自谦,但进屋一看,屋中陈设果然十分简单,只有些必要的生活用具,再无更多摆设。
不多时,荆儿已将一套一壶多盏的茶器端上,摆在姜离亭面前。此时煎茶、点茶已然式微,冲泡之法悄然抬头,赵青元既感新奇又觉惊奇,莫非这姜离亭还要自己布茶?可她分明是个盲人来着。
只见姜离亭玉指在诸多茶具上一一点过,似心中了然般一笑,动作起来。她投茶摇香一气呵成,淋壶分杯行云流水,广袖之上滴水不沾,神色尽是潇洒从容。
赵青元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将脸凑到姜离亭眼前,想看看她是否真的目盲。
“你看什么!”荆儿出声斥道。
“荆儿。”姜离亭对着荆儿又是一嗔。她似乎猜到赵青元心中所想,将脸转过来任她打量,笑道,“离亭盲眼无珠,唯恐吓坏女郎。”
赵青元惊诧地细细一看,她那眼中乌珠果然是一动不动,却在灯火下过于夺目闪耀,确实不似真目。她心中惋惜,忍不住叹道:“姜——”
“女郎唤我离亭便是。”
“离亭,”赵青元笑道,“你不问问我叫什么名么?”
“来这栖凤楼之人,皆有自己不愿让人知道的隐秘。人若不说,我便不问。”姜离亭答道。
“那倒也是。我行三,你叫我三娘吧。”赵青元觉她聪慧得体,也殊无风尘女子的媚态,不由好奇道,“离亭,似你这般人物,怎会……”
“怎会沦落风尘么?”姜离亭一笑,毫不遮掩,“人世多艰,这个中艰辛,岂是你们这些一掷千金、率性而为的富家贵人能够体会的?”
“说笑了。”赵青元来了兴致,笑道,“我亦只是一家之仆,不过比旁的人幸运些,能伴着主人家嬉戏玩耍罢了。何来贵人之说?”
“那我就斗胆猜猜三娘的身份。说得不对,也请三娘勿怪,只当离亭一时戏言。”姜离亭说道。
“好。你且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