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砾山旧事3
揽月醒来时,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逼仄昏暗的空间中。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四周亦是漆黑一片,只有一线微光能隐隐透进来。她用手在那处一推,两块布帘像门一样被推开,她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正对上少女的一双眼睛。
她就躺在地上,身下垫着一块兽皮,翘着腿把玩着一把匕首。她的眼睛很亮,衬得匕首上镶嵌的宝石都不是那么夺目了。
揽月顺着她的腿往下看,是那双白鹿皮的小靴子。
“你醒啦?我以为你要睡到明天呢。”赵青元坐起身来。
“谢……谢谢贵人相救。”揽月不敢再看了,她低着头说道。
“来呀。”赵青元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招呼她过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我不……不饿。”揽月不敢抬头,也不敢过去,更不敢说饿,但她的肚子不会作假,“咕噜噜”响了起来。
“过来呀!”赵青元一笑,拿出一袋干粮。她身边没放别的,只放了水和干粮,该是早先备下的。
“谢谢贵人。”揽月小心地走到她身旁坐下,伸出手去接。
“不对。”赵青元又突然把手缩了回去,“这世上的东西,都得自个儿要来、争来,你不要,我却给了你,你日后便总会希冀别人事事帮你、样样给你。你该说‘我饿了,请给我些吃的。’你说。”
“我,我饿了……”揽月一开口,脸已红到耳根,她强忍着羞涩说完,“请给我些吃的……”
“真乖。”赵青元在她头上拍了拍,“我不是存心欺辱你,你明明饿得狠了,却说自己不饿,这哪行呢?须知人活着才是最紧要的,怎能因话说不出口、事做不出来而把自己饿死?休学那些沽名钓誉的蠢材。”
她这老成的感悟也不知从哪得来,但她话说得头头是道,揽月却听得云里雾里,只顾着把干粮往自己嘴里塞。
赵青元把皮囊递给她,问道:“我叫赵青元,你呢,叫什么名儿?”
“我姓盛,叫……叫大女……”
“大女?”赵青元皱眉。她身边那些望族世家的子弟们,哪个没有自己琅琅上口的名字?这些名字,有寄予了家族厚望的,有找相师卜算得来的,还有寻了当代大家赐下一词半句的。
她此时还不能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就像枯透了的野草,教风吹断了,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已然归去,恍若未至。
“嗯。”揽月停下手里的动作,“我爹爹和妈妈……没给我取名字。但是,我的弟弟有名字……他们,他们要把我送给杨大王……送给杨大王吃。”揽月说着,低声啜泣起来。
“他们不给你起,你自己起一个便罢了。哭什么?”
赵青元伸手在她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岂料揽月哭得更加伤心了。
“还哭?再哭拔了你的舌头去喂狗!”赵青元一拧眉,冲着揽月低声斥道。
揽月愣住了,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睛瞪得滚圆,倒也真的止了哭。她没想到赵青元会说变脸就变脸,有些惊恐地看着她。
赵青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和你说笑呢。再说了,舌头可是好东西,怎么能喂狗?我要自己煮了吃。”
揽月现下最担心的就是被人吃掉,她一听此话,以为自己从狼窝入了虎穴,险些吓晕过去。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汹涌而下,转而嚎啕大哭起来。
赵青元一时间头大如斗,不敢再用那些路数吓她,只能哄道:“你别哭啦,我都说了是在和你说笑呢。这样,你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我……我想不好……”揽月一边抽噎一边答道。
“我来帮你想。”大概是受揽月哭声的影响,赵青元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她抬头看了看天,今夜无风无云,群星伴月的景象好不漂亮。她一下子来了灵感,说道,“你叫揽月吧。揽月,好不好听?”
揽月哭着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赵青元想不明白,一个人为何可以哭那么久?从方才到现在,揽月一刻没停,哭得赵青元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赵青元决定不再理会她,她径自走到幄帐前,脱了靴袜钻了进去。
她睁眼躺着,想的却都是在外面哭哭啼啼的揽月。与常人畏强凌弱不同,她遇到强势之人,总想要胜其一筹;遇到弱小之人,却想要怜爱一番。
是以,即便揽月温温吞吞的性子和畏畏缩缩的模样都让她不喜,她还是把脑袋探出了幄帐,冲着揽月柔声喊道:“揽月,来,过来。”
揽月愣了一下,她还没适应自己的新名字。
赵青元见她又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火气从胸口冲到了头顶。她赶紧把脑袋缩回去,在幄帐里冷静了几息才钻出来,对她笑道:“你进来,咱俩说说话。”
揽月总算动了,她站起来走到幄帐前,犹疑地看着赵青元。
“这是幄帐,很结实的,防风又挡雨。军营里的帷幄就是用这个做的,撑起来能有一间屋子那么大。可惜我的有些小,不过躺咱们俩足够了。”说着拉住揽月的手躺了进来。
“你怕黑么?”赵青元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一个布袋,从中取出一颗圆滚滚的珠子,竟然散发着幽幽绿光。她摊开揽月的手,把珠子放进她手心里。
这应该是由能发光的萤石所打磨的珠子,并非传言中可亮如白昼的随珠。但揽月从未见过这等稀罕物什,捧在手里一动也不敢动。
“揽月,你说的杨大王,是不是杨鸿礼?”
“我……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叫他杨大王。”
“他正在买婢女么?”赵青元沉吟,“你说,我去给他当婢女行不行?”
“不行!”揽月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此时对赵青元已多了几分亲近之意,自然不愿她去送死,“杨大王是会吃人的。”
“怕什么?他吃我之前,我把他杀了不就成了?”
“你……你如何杀他?”
“你知道古时候有个叫曹操的人么?”
“不知道。”揽月坦诚地摇摇头。
这世上恐怕鲜有没听过曹孟德名讳的人,但这似乎正中赵青元下怀,她心中暗喜,又装作惋惜道:“你竟不知道么?他是个伟丈夫,做过许多大事,死后还被追封为皇帝呢。总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对不起,我竟不曾听过……”
“无妨,我讲给你听,你不就知道了?这曹操年轻的时候,去行刺一个叫董卓的……恶霸。”难说她是忘了怎样形容董卓的身份,还是想让揽月有更加身临其境的感受。但不得不说:她确实极具言语天赋,三言两语就让方才还愁容满面、对自己还有些生疏的揽月,聚精会神地投入进了这个故事。
“有多年轻?似你这般么?”
长大成人,永远是孩童最大的期盼,尤其是早熟且多智的孩子。这个问题显然让赵青元有一丝不快,她摆摆手道:“差不太多,比我大一些就是了。你别打断我呀。”
“对不起。”
“这董卓也不是一般人。他两三尺高,七八百斤重,生有三头六臂,每日必得生啖一个活人。他吃过的人,比一个镇、一个郡、一个州的人还要多呢!”
此言颇为夸大。前朝一夜崩析,制度不存,本朝以州郡划割版图,下辖有镇、乡。譬如揽月所处的小乡村,少说亦有百人,诸乡汇至一镇子,便有千余人,再往上至郡、州,人口何止数万、十数万?这董卓便是一年到头不停吃喝,也决计是吃不了那么多人的。
“啊!”揽月刚想惊呼,就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连忙捂住了嘴,用眼神示意自己不会再插嘴。
“曹操这样的大人物,怎会允许董卓为害人间?他要亲手杀了董卓,为民除害!是以,他便以向董卓献刀的由头去行刺他。对了,你知道七星宝刀么?”
揽月捂着嘴的手还没放下,赶紧摇了摇头。
“那便好。”只见她伸手在怀里一摸,掏出一柄五六寸长的短匕,说道,“就是这把。”
这匕首确是不俗,柄上的暗纹用金水所镀,连作鞘的皮套子上都打了眼儿来镶嵌宝石,但和传说中的七星宝刀,似乎没什么关系。且不说七星宝刀制式如何,就算真的存于世上,又岂会落在她一个孩童手中?
然而揽月已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她见这匕首眼熟,想来应该是赵青元之前在帐外把玩的那把。她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七星宝刀?我能看看么?”
“不可。”赵青元故作神秘地把匕首收回,“这是把凶匕,出了鞘必得饮血的。”
之前赵望游得了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匕,赵青元一见倾心,央着他要了许久。也非赵望游舍不得宝匕,只恐匕首锋利割伤了她,便托人按此样式,打了一把一模一样却未开封的短匕。
这把华丽非常的匕首,居然是个还未开封的花架子。这是她的秘密,绝不能让揽月知道。
好在揽月半点儿都不执拗,说不让看就真的不看了,只问道:“那这董卓行刺曹操,成功了么?”
“是曹操行刺董卓!”赵青元更正,“算是成功了吧,总之董卓是死了。”谁人不死呢?她心中暗笑,觉得揽月太过好骗。
“那你也要用七星宝刀,去行刺杨鸿礼么?”
说来也是好笑,这两个孩童居然有板有眼地商量起刺杀叛军将领的事情来。可这除暴安良的心愿若不及早发下,静待其抽枝拔芽,日后又怎能撑得起匡正天下的经世伟业呢?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又添了不少亲近之感,赵青元拉着她的手说道:“揽月,你爹爹妈妈待你不好,是你不要他们,不是他们不要你。可他们对你有生养之恩,你须得好好向他们告别才行。你说呢?”
揽月点点头,她想到未来之事,不免有些迷茫,但她已在无形中愈发信任赵青元。只觉得听她的、倚赖着她,总是没错的。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去跟你爹爹妈妈辞行,再留些钱财给他们。你的弟弟不也要治病的么?”赵青元见她不答,心中多少猜到了一点她的心思,“你跟着我,我自然会尽心关照你。可你也要走好自己的道,你想好日后做什么了么?”
做什么?揽月一晃神。她自然看得出赵青元是大户人家的贵女,自己在她身边左不过是当个婢女或玩伴,可她居然问自己想要做什么?她没想过,也想不到。
“我……我没想好。”她觉得自己很无能,话一出口,两眼酸胀,又有些想哭了。
赵青元伸出手来,像个大人一样摸了摸她的头,说道:“那你就慢慢想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赵青元困意来袭,说完便闭起眼睛昏昏欲睡了。
揽月张了张嘴,试了几次才鼓起勇气将话问出了口:“你呢?”
“我呀……”赵青元嘟了嘟嘴,喃喃道,“我呀,我要当将军……唔,还要当大将军……”
“那,那我……我想……我能不能当……”
赵青元翻了个身,抬起一条腿压在她身上,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