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砾山旧事2
“瞎了你的眼！咱们小主子，就是赵将军府上的女公子。”
赵青元正骑在矮脚马上，歪着头看向一旁正在争吵的壮汉和军官。她此时有十二三岁上下，骑这样的矮脚驮马最为合适。孩童与矮马，本是滑稽的结合，但她足不踩镫、手不牵缰，双腿垂在两侧活泼地动来动去，身子却挺得笔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灵动与自信。
她五官还未长开，只俏皮地凑在圆嘟嘟的小脸儿上，就有了几分动人的神采。面庞白皙得像剖开了的梨子，嘴唇红润得如熟透了的山楂。有道是“楂梨橘柚，各有其美”，她一人竟独占其二，让人忍不住想尝上一口。
“这……”那守备军官也见着她衣饰不凡，身边又有十几个孔武壮汉作伴，且对行军路线和守备部署都说得头头是道，心中已然信了几分。但赵汝成平素治军甚严，他未接到军令，也不敢轻易放行。
“大头！”赵青元轻盈地跳下马来，对那呵斥军官的壮汉言道，“别难为他啦。”
原来这圆脸壮汉名叫于投，只因于投音同“鱼头”，似有不吉之意。而他在家中行一，旁人喊他时便有意在他名字中加一个大字，叫着叫着发现他确也脑圆头大，自此“大头”便叫开了来。
她转过头又对着那军官说：“你做得很对，是我的同伴无礼。我给你赔不是啦。”说完学着大人的样子，向那军官打了个拱。
那军官见她如此有礼，已确信了方才的猜想，忙回礼道：“不敢。”
“非是我有意令你为难，只因家中父兄在外剿匪，我已几个月没见着他们。”她抿了抿嘴，一副委屈模样，“我心中实在想念，才出了家门，想要见上一见。不曾想……”
“女郎君有所不知，再往前就是砾山地界了，眼下那边乱得很，叛军前几日还在屠杀百姓呢。赵将军命小将在此布防，待平了封郡的匪患便要来此剿匪。可去不得呀。”
她怎能不知？她就是为此而来。说来也怪，别的官家小姐听闻外面世道不太平，都躲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她听了不仅不害怕，反倒分外兴奋。不知被逮住多少次后，才从家里溜了出来。
“原是如此。”她点点头，装作刚刚知道的样子，“可是封郡，不也要横穿砾山才能到么？”
“这，确实……”那军官沉吟道。
“你不必为我担忧，我此行只走官道，不走山路，绝不会有什么危险。若真有意外，我的同伴们武艺高强，定能护我无虞。”
那军官犹疑地看了她身后随从一眼，果然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壮汉子，个个目光炯炯，看起来绝非凡人。
他心里犯了嘀咕。他是听说过赵青元的，虽然眼前稚气未脱、楚楚可人的少女和他听闻的舞刀弄棒、不服管教的赵青元出入颇多，但她既有这样的脾性与爱好，少不得是要入军营的。她有父兄的恩荫，日后自然能平步青云，岂是自己可以开罪？何况他方才有意夸大，砾山的匪患也并没有那么严重，否则又岂能滞留在最后？
他犹豫再三，还是一挥手，命手下撤下了一列拒马路障，对着赵青元拱手道：“女郎君，一切小心。”
赵青元笑着对他点点头，又转过脸对着身后诸人使了个眼色。就在一行人即将通过路障时，那军官突然叫住了她。
“女郎，赵副将也在附近布防。要不要小将知会他一声？”赵望游此刻还未拜将，只是个随军的副将。
“不必！”赵青元险些原形毕露，她赶紧带上笑容，对着那军官摆摆手，“不必，不必。军中事务为重，岂能因儿女情长耽搁？”
说着一夹马腹，与那一行人在官道上奔驰起来，只留下一脸错愕的军官。
“大头，你说那杨鸿礼到底在何处？”走出几里，赵青元放慢了速度问道。
“三娘，你别胡闹了。老将军要是知道我带着你走了这么远，还不得打断我一条腿？”
“打断一条，你不还有一条么，怕什么？”赵青元对着他展颜一笑，“再说了，待我一刀把那杨鸿礼的脑袋剁下来，爹爹不知道会有多开心，赏你还来不及呢。”
“你可别反被别人把脑袋砍了，到时候我一条命都不够给你填。可怜我还没娶上个媳妇，就被你害死了。”于投和赵青元差不多年岁时，赵青元尚在襁褓之中。他既看着她长大，又陪着她一同长大，两人关系亲密，说起话来也全无顾忌。
“你娶不上媳妇也能赖我？”赵青元揶揄道，“你不会是想娶我吧？那可不成，我要嫁给天下一等一的伟男子，像我爹爹和哥哥那样的。你差得远呐。”
“放屁！老子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可能娶你！”
“你最好别……”赵青元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面有难色。
“怎么了？”
“我想出恭。”
于投一愣，哈哈大笑起来。他四下一望，见旁边树林中有一处生着茂草，便往那一指，道：“去吧，我在这给你守着。”
赵青元跳下马来，向那边跑了几步，又转回头道：“背过脸去，不许偷看！敢偷看抠了你的眼珠子来下酒。”她还没尝过酒的滋味儿，狠话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的。
于投又嘲弄了她几句，倒真的和一众人掉转了马头，背过身去。
揽月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了。她一刻也不敢停，直到眼前的山峦变成绿树，脚下的碎石路变成土路，才放下心来。这一松懈，便直接扑倒在地，一动也不能动了。
此刻她才觉得口中焦渴，腹中饥饿，两眼之中金星乱冒，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要死了么？她有些绝望地想着。至少没被杨大王吃掉，想到这心里居然有了一丝安慰，索性闭起眼来等待死亡的降临。
直到“簌簌”的响声将她惊醒，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巧而精致的靴子。
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靴子。罕见的白鹿皮不褪绒，绒毛在明光下根根分明。厚厚的靴底用金线锁边儿，还勾出了一种好看的纹案。她觉得这应该是某种飞禽走兽的图形，但她没见过。穿着这样的靴子，即便踩在雪地里也不会冷吧？可她没见过雪，山里很冷，为什么不下雪呢？她想要踩一踩雪。
想要踩一踩雪啊，不想死。还没有踩一踩雪啊，不能死！
一道热流从她的胸口流向四肢，冲开了她动也不能动身体。她从这道热流里借来了力气，一伸手，抓住了带给她这一切的东西——那双漂亮的靴子。
“啊！”赵青元还未来得及解开衣带，就觉得自己的脚被死死抓住了。饶是光天化日，她也吓得不轻，往后一仰坐倒在地，任凭两腿不停踢蹬，那只手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贵人，救我……救救我……”
见那只手能“吐”出人言，赵青元心中一安，已经慌乱中回过神来。她壮着胆子拨开眼前的一片茂草，只见草后正趴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小孩童。
“三娘！”于投听到惊呼后便马上回应，但他还是信守着承诺，只背着身向后喊道。
“快来！”
“三娘，你是喊我过去么？”于投扯着嗓子确认。
“你聋啦？快来，这里有人！”赵青元感到一阵气闷，她自己的事情还没解决，眼前又冒出来一个大活人，不仅如此，连同伴都是个聋的。
许多人喜欢用机缘来归结自己一生的际遇，若真有这种东西存在，揽月显然已经得到了。
“三娘，这小童睡着了。”
“你做什么叫人家小童？他分明已是个……”赵青元似乎对小童这个称呼颇为不满，但揽月脸上脏兮兮的，身上衣服也破烂不堪，实在看不出性别。赵青元索性伸手在她胸口一按，才满意地点点头，“嗯，分明已是个少女了嘛。”
“这……”说少女确实有些牵强，但于投也没反驳她，“这少女睡着了。”
“我又不是瞎的，这都看不出来么？”赵青元白了他一眼，道，“大头，你把幄帐撑起来吧。”
“撑幄帐做什么，你不是还要赶路么？”
“赶路不必急于一时。现下天色已晚，大家也是要休息的。”
“天色……还不晚吧？”于投看了一眼天上的艳阳。
“我说晚便是晚了。”赵青元鼓起圆圆的小脸，有些生气，“大头，你不听我的话了么？”
于投毕竟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这个年纪男子的自尊心是最需要呵护的。他一时也上了脾气，说道：“我干么要听你的？你听我的还差不多。”
“好啊，不听便不听，我也绝不听你的。你走吧，去赶路吧！我自己也不是不能撑。”赵青元说完自顾自地走向路边的驮马。
于投说完那句话就已经懊悔了，自己年长于她，还要和她置气，真是不该。眼下看着她自己去搬幄帐，心中更是不忍，便扭头招呼几个坐在地上休息的随从：“弟兄们，起起身，把幄帐撑起来。咱们今天在这儿歇了。”
于投吩咐完，回过头便看见赵青元已经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她压根儿就没去搬幄帐，而是从马上取下了自己装水的皮囊子。
赵青元看了一眼于投身后已经忙碌起来的随从，对着他灿然一笑，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大头，你是最好的！”说完便走到揽月身边，捏着她的嘴，手忙脚乱地喂起水来。
于投看着她的背影无奈一笑，她分明就是为了救助这个小童而留下来的。这样明媚的女子，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他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