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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砾山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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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青元是被一阵药味儿熏醒的。她眼睛尚未睁开,便气急败坏地喊道:“狗攮的!谁人煎药?二哥?二哥!赵望游!”

    赵望游在府中时,最喜欢用些稀奇古怪的材料,来熬制他那些独门秘方。时而内服、时而外敷,常搞得家里乌烟瘴气。而他两人屋舍离得又近,赵青元自然是没少受他的“荼毒”。

    “你又学了骂人的话啦?”

    “我骂的就是——”赵青元陡然收住了声,因为这声音听起来软糯温和,绝不似他二哥一般惹人生厌。她这才醒过神来,睁开眼从床上鱼跃而起,冲着门的方向问道,“揽月?”

    门外之人应了一声,很快又传来一阵陶罐碰触之音。

    赵青元轻轻拍了两下嘴巴,这些年她常在营中走动,别处还未见有多大长进,倒先把军中同僚的污言秽语学了个七七八八。

    她正暗自告诫自己以后不可再胡言乱语时,房门已被轻轻推开,一位端着瓷碗的年轻女子走入屋中。那女子相貌虽谈不上过人,但她眉眼柔和、神情温婉,一颦一笑都得体,一举一动皆谦顺,让人看了心中有说不出的畅快。

    赵青元望着她手中的药碗撇了撇嘴,揽月却笑着把碗推到她面前。她先用鼻子闻了闻碗里的淡褐色液体,才将碗接过,端正地凑到自己嘴前,却没有喝。似乎在酝酿什么情绪。

    赵青元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此情此景几乎是她两人每次见面时必不可少的一环。而揽月没能和赵望游成为知交好友,连她都为之抱憾。这两人一个不通医理,却酷爱钻研;一个精通医道,亦不舍勤学苦练。不谈造诣的高低,至少都是熬药的一把好手。

    想到这里,她不觉轻笑出声,但脑海中却浮现出昨夜宴席之上,赵望游附在齐芷耳边耳语的一幕来。

    揽月见她端着药碗一时窃笑,一时皱眉,还道她害怕药苦,便出声安慰:“是补剂,不会太苦的。”

    赵青元闻言一饮而尽,将方才所思暂放脑后,笑问:“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也回来了么?”

    “不曾。”揽月将碗接过,放于桌上,摇摇头,“师父还在关外。我听了你班师回京的消息,便赶回来了。”

    “啊,我的事情,连关外人都知道啦?”赵青元张大嘴巴,故作惊讶地问道。

    这消息原是揽月有心留意,又时时打探才得以知道,但她不愿下了赵青元面子,便应道:“嗯……是啊,关外人也都很推崇你。”

    “啊哟,胡诌!”赵青元大笑,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连揽月都学会骗人了?”

    揽月本就不善说谎,被赵青元戳破后羞赧难当,双颊立时便飞上两片红云。

    两人又笑闹一阵,赵青元想起一件事,突然正色道:“揽月,杨鸿礼死了。”

    “什么时候?”她明显感受到揽月的声音有些颤抖。

    “年前的事。我本想早些告知你的,但苦于不知如何才能与你联络。还有……”赵青元神色有些局促,她先抬眼看了看揽月,才幽幽开口,“还有,我也没能亲手为你报仇。”话锋一转,又显出忿忿之色,恨声道,“谁曾想那杨鸿礼会如此脓包?只一个照面便被我大哥劈死了。”

    她一直注视着揽月,见她从自己说起此事时便低着头不发一言,此刻更是两肩颤动,似在强忍悲伤。她心道恐怕是因为自己未能兑现当年的诺言而惹她伤心,内心更是愧疚自责。

    “揽月,你生气了么?”

    赵青元见她不答,心下一急,便拉起她的手道:“走,咱俩去砾山。他死后在郡上枭首曝尸,如此恶徒,谁人敛他?咱们找了他的尸骨来,挫骨扬灰好不好?”

    揽月仍是不动,却已抬起头来。只见她双目泛红,面上犹带着两道泪痕。

    赵青元见之亦感悲戚,想找个物件为其揩拭泪水,在怀中一阵摸索,手一顿,却还是什么都没拿出来。

    她只得卷起袖口小心为她擦了几下,低声道:“此事确是我大意了,对你不住,你要怪我也无可厚非。可你打小便是如此,凡事都只憋在心里,若是不痛快,何妨打骂哭闹?如今这副样子,反倒教人担忧。”

    “不,不是……”揽月嚅嗫道。她性格不及常人活络跳脱,又不善言辞,此刻心境跌宕起伏,万语千言更是不知从何说起,几次开口,竟只问出一句,“你还记得?”

    “嗯?”赵青元一愣,讶然道,“自然。不曾忘过。”

    不曾忘记的,是儿时的戏言,还是夜空下所许的心愿?

    这两年砾山一带不太平,不,是整个昱国都不太平。接连两年的大旱天,摧毁了百姓安居乐业的指望,也动摇了他们甘为人臣的本分,各地都有暴民集结、攻破粮仓的消息传来。

    杨鸿礼不是暴民,相反,他还是个地方上的军官。他本是儒生,考了几年科举都不中,只得花全部身家托人入了个武职,之后凭着年资熬成了百御。百御乃是本朝官制,顾名思义,就是能统帅一百个人的将官。但与那军中百长不同,这类官职只在其就职地生效,跨郡即止。

    他初到郡县报道,便被分配了监管粮仓的差事。这是个清差,粮仓里进进出出的勾当与他无关;却也是个闲差,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便罢。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到头来这份差事居然变成了天下一等一的苦差。

    杨鸿礼看看仓外饥肠辘辘却眼冒凶光的灾民,又看了一眼身后体格健硕却毫无斗志的兵丁,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道非耶?何至于此!’”他当真是个儒生,这等关头也不忘重温夫子的教诲,实在是难能可贵。

    开仓、放粮、反叛,一气呵成。地方叛将举事,不比乡间游勇起义一般小打小闹,他所过之处,八方呼应,转眼的功夫,义军就由百余人扩充至近万人。

    此时,永章帝一位刚满两岁的皇子不幸夭折,还未等皇帝从悲痛中走出来,一场甘霖就此降下。可不就巧了么?

    传言四起,说这皇子乃是天上的真龙,因着留恋人间而疏漏了布雨,如今夭折,是奉召重归天庭去了。百姓对此深信不疑,皇帝的儿子都是真龙,皇帝岂非真龙中的真龙,怎是自己可以忤逆的?

    朝廷也配合着传言,在几处富郡开仓放粮。一时间各地的反叛军偃旗息鼓,各自归家备农。

    也非百姓好哄骗,造势的流言从来只能顺势,不可逆时。若无这一场好雨,任你说破了天,这群目不识丁的暴民也敢踏上京畿道,在防山大营前杀个肝髓流野,死不旋踵。不为什么苍生大义,只为一口热汤饱饭罢了。

    然而杨鸿礼并没有放弃自己对大道的追求。他一日日看着手下的兵丁四散逃逸,却在圣经贤传中一页页寻找答案。可是圣人若能在此道上给予指点,恐怕也不能被称之为圣人了吧?终于,在手下只剩几百人,案上只余几卷书的时候,他作出了人生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抉择:上山,落草!

    这座山便是砾山。

    砾山是一脉山群的统称,其间有着大大小小好几座山峰。山脉四周土壤贫瘠,居民也多是靠山吃山,日子过得清苦。但此处乘高居险,峻岭环生,算得上易守难攻,这也是杨鸿礼在此落草的一个原因。

    山间的夜风很大,吹进几年没修缮过的破茅屋中,呜呜作响。揽月蜷着腿躺在一块支起的木板子上,她已在这块木板上躺了十来年,这是她的床。木板长不过三尺,她身量虽小,但早已不是幼童,是以入睡时也只能蜷曲着,不敢伸开腿。

    “当家的,这事儿你可得拿个主意。”女声传来。

    “拿主意!拿主意!怎么事事都得我拿主意?你自己就没半点儿主意么?”男声听起来格外暴躁,末了他冷静下来,低着声音补充了一句,“我能有什么主意,虎毒还不食子呢。”

    揽月在黑夜中睁开眼来,抻了抻冷硬的被子,尽力裹住自己露在外面的双脚。

    “好啊,你是虎毒不食子了,我呢?大女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哇!”女人说着呜咽起来。

    揽月这时还不叫揽月,她只知道自己姓盛,家里没给她取个像样的名字,便一直大女大女地喊着。外面的人见了,也只叫她一声盛大女。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可惜都死了。前年父母又得了个弟弟,宝贝得不得了,好吃好喝养着,谁想今年赶上饥荒,弟弟也染了病。

    “行了,行了。”男人随意安慰了几句,“杨大王可不是恶人,不然还能花钱买婢女?抢了去就完。眼下天儿也好了,明年地里就能有收成,我再进山去采点药材,攒够了钱就把大女赎回来!当务之急,还是要给娃娃治病啊。”

    他不安慰倒还好,一听他安慰,女人直接哭起来:“杨大王……杨大王可是山匪啊!大女落到他手里,还能有好?二女、幺女不也是给你卖掉了?你次次都是这么说的!你不是人,你心里也不装别人,只有你的宝贝儿子!”

    “别浑说!谁不知道杨大王是读书人?”

    女人越哭越伤心,根本不接茬,只一味悲声饮泣:“我的大女,我的二女和幺女!我干么把她们生下来,受这种罪?我自己又干么被生下来,受这种罪!”

    “唉。”男人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别人家也都是这样的,没见谁像你一样整日哭哭啼啼。赶紧睡下吧,明儿早些起,给大女捯饬捯饬。”

    男人的声音不再响起,只剩女人的声声抽泣。

    待到再没有任何声音传进屋,揽月才从自己的木板子上坐起身来。她环视着这间小小的屋子,采药的篓子和下地的斗笠整齐地码在一角,这是她全部的家当。

    如今她要走了。并非是她不能忍受繁重的劳动、寡淡的亲情和贫穷的生活,而是她早听村子里的玩伴说过:杨大王是要吃人的,所以才会在各个村子里采买少女作婢女,因为年轻女子的肉最好吃。她不想被吃。

    她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轻轻推开房门。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觉得今晚的月亮很亮,心里也没那么害怕了,便迈着步子走了出去。

    那么亮的月光,也照不进这间小小的屋子。阴暗的房间里,木板、篓子和斗笠,一切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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