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相结少伴
赵青元将长剑拔出拿在手中,屈起左手中指在剑身之上轻轻一弹,剑尖微微震动,“锵”的一声脆响在大殿上蔓延开来。
军中缺乏乐器,将士们便时常击铗而歌,虽不似宫中歌舞精妙绝伦,却别有一番苍凉雄浑。
她越敲越快,锵然之声不绝于耳,一声琴音也在这时加入进来。剑声激荡,琴声高昂,此时若有军旅之人侧耳聆听,不难发现此曲正是沙场之中的点兵鼓,只不过让一琴一剑如此演绎,真是教人啧啧称奇。
赵青元骤然停下了手中击铗的动作,那琴声失了剑声的铿锵相伴,却不显单薄,反似拔地而起,越发激进高亢。她勾唇一笑,左手虚握剑鞘,并起两指起了个诀,右手长剑一挥,似携万钧之势,逾山越海破空而来。
她于场中腾挪辗转,尽情挥洒。如虹的剑势时而大开大阖,似万马奔腾,千军冲杀,带起宽大的袍袖和衣摆猎猎作响,那琴声也随之荡气回肠,使人一阵心旌摇荡。时而轻捷灵动,似信马由缰,任意驰骋,斜风细雨中剑光一闪便飘忽不见,那琴声也跟着空灵悠扬,让人不禁心驰神往。
众人如痴如醉之际,赵青元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双手一合,剑鞘击在剑身靠近剑柄的尾部,不比方才的清越昂扬之音,剑身颤了颤,发出一声似呜咽般的哀鸣。她将剑锋平平推出,又缓缓收回,随着一阵如泣如诉的琴声,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切悲凉。
琴声就此戛然而止,赵青元也收回了最后一式,将宝剑合入鞘中。
“很好。”永章帝缓缓开口,“游击将军剑舞之术果然精绝,名不虚传。不知卿想要什么赏赐?”
赵青元拜道:“臣粗鄙之姿,殿前献丑,蒙陛下不弃已是天恩浩荡,岂敢讨要赏赐。”
“父皇,赵将军清风峻节,不愿受赏,儿臣倒想向父皇讨个赏赐。”
永章帝笑着点头:“我儿献艺,同样该赏。你想要什么?”
“儿臣想向父皇讨一个人做少伴。”
此话一出,场上不少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其余还算镇定的目光也是惊疑不定,一些明眼之人已将眼神锁定在赵青元身上。
原来这昱国皇子公主在年幼之时,都会在宗族和世家之间挑选差不多年纪的孩童作为自己的少伴。所谓少伴,便是少年时的伴当,陪伴着各家殿下读书成长,亦仆亦友。
但挑选少伴,多是在孩提之时进行的,这陶越公主如今已年过双十,又是大昱皇位有力的竞争者。此时挑选少伴,只可能有一个缘由,便是拉拢延揽某个世家。可是这事也太过匪夷所思:在天子眼下结党?
不少人已经幸灾乐祸地看着齐芷,更多的却是在揣测永章帝的表情。永章帝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的变化,他笑着看了齐芷片刻,出声问道:“可是游击将军赵青元?”
“正是。”
齐芷话音刚落,赵汝成便快步离案拜倒:“陛下,小女生性顽劣,实难与公主相配;资质鲁钝,又怎可担此重任?伏请陛下三思。”
永章帝的眼神一一从几人身上扫过,他此刻声音有些低沉,带着让人猜不透的情绪道:“子玉。”
“是。”俯首跪在地上的赵汝成应道。子玉正是他的表字,这些年他身居要位,人人见他都尊一声赵公或是大将军,已有很多年没有听到别人如此唤他。
“你我君臣之谊,亦是起于当年的少伴之情。如今令爱与我儿再结少伴,也算是全了我们君臣之间的一段佳话。”
在场许多年轻的官吏都一脸茫然,赵汝成曾为天子少伴虽非隐秘之事,但他行事低调,又常年领兵在外,此事便很少被人提起。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感慨,天子的后半句话直让他们惊掉下巴:陛下居然答应了陶越公主的请求?
“谢父皇。”
“谢陛下隆恩。”
天子旨意已下,断无更改的道理。齐芷和赵汝成先后谢了恩,只不过一个声音听着轻松愉悦,一个却颇为沉重。赵青元跟着行了礼便退回席上,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也太过突然,她不免有些茫然起来。
一时间大殿之上变得鸦雀无声,群臣各怀心思。宦海行舟,如蹈汤火,他们必须时时揣测,揣测天子的心思,揣测时局的走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今日天子对陶越公主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竟然当众默许了齐芷对赵家的延揽。其余皇子和公主中,不管对大位有没有心思,又有谁能试其锋芒?
偏偏还就有。
“父皇!”庆王齐苍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脸颊一片酡红,想来是已饮了不少酒。方鹤崖见状面上一惊,忙伸手拉他,给他摇晃着一闪,竟没有拉到。
永章帝见他一副醉态,面上已有些不豫,沉声道:“庆王,何事?”
“儿臣也想讨父皇一件赏赐。”齐苍醉醺醺道。
方鹤崖神色更是惊惧,他已顾不得体面,全力扯了一下齐苍垂下的袖子,力气之大,使得齐苍盏中的酒都洒出来大半。
齐苍一愣,低头看了看方鹤崖,好像此时才如梦初醒一般,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你有何功劳,也要讨赏?”永章帝眼睛微微眯起,盯着齐苍,“你要什么?”
“我……”齐苍后背冷汗涔涔,他看着手中酒盏,竟生出些许急智,“儿臣……儿臣想向父皇讨一杯御酒喝。”
永章帝没有说话,依然盯着齐苍,齐苍被他看得两腿都有些发软,就快要站立不住时,永章帝才开口对一旁的内侍道:“给他。”
齐苍如释重负地坐下,擦了擦额角溢出的汗。方鹤崖坐在一旁皱着眉闭着眼,不住唉声叹气,再也不去看他。
一场闹剧就此结束,永章帝不多时便起身离席了。群臣自然也都再无心思作乐,纷纷起身离开。众人于御道之上垂手恭送陶越公主和庆王上了马车后,也都登上了各自的马车,打道回府。
“上京好是好,就是不能纵马奔驰。这么宽的御道,真是可惜。”赵望游一进了马车就开始自说自话,车厢之内空间本就狭小,四人共坐已是拥挤,他一时东看看,一时西瞧瞧,惹得赵青元颇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三娘,你是如何识得那陶越公主的?”赵鹏游开口问道。
赵青元深知大哥与父亲一样,沉稳持重,绝非饶舌之辈,她向来是极为敬重的。此刻见他发问,便一五一十地将凉亭之中的事说了,只隐去其中些许窘迫之语。
赵鹏游点了点头,道:“你要好自为之。”他张了张嘴,本已经把嘴边之话咽了回去,但一皱眉,还是说了出来,“不可做那钻营之人。”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赵青元知他好意,咬了咬嘴唇,颔首应下了。赵汝成自始至终没说话,车厢之中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重。
“大哥何必这么说?我们元元小小年纪便要以色侍君,我真为她……”赵望游原本想出来打个圆场,话说了一半却突然发现三道锐利的目光一齐落在他身上,他吓得吐了吐舌头,赶紧闭上嘴。
夜色渐沉,街上庆祝佳节的百姓也散去了,热闹的街道重回寂静,不久之后,整座城市也将进入一阵短暂的死寂。
齐芷穿梭在偌大的公主府中,此刻的她已经褪掉华服洗去妆容,好似卸去伪装一般,全无宴席之上与人交互时的热络,反而清冷又幽寂。
“殿下今日好威风啊。”齐芷刚推开角落一扇房门,一道冷冽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她微微一愣,反手带上房门,走了进去。
屋正中坐着一位中年女子,鼻挺眉浓,着一身铅朱色朝裾端身正坐,瘦削却挺拔,很是英气不凡。
“老师生气了?”齐芷轻轻走到她面前坐下。
“不曾。只是不解,殿下何必强出头?是想引庆王受罚,还是要拉赵家下马?”
“齐苍何足为惧?”齐芷轻笑,“我与赵家亦是无冤无仇。只是瞧着那小赵将军甚是有趣,便想讨她做少伴,也不可以么?”
那女子眉头一皱,她看上去极为疲惫,用手压着眉心道:“殿下莫要说笑,今日时间紧迫。此间事了,我还须返邸整理文书,以备开朝弹劾之用。待明日城门一开,便要动身前往管邑,那边的女学也出了些问题。”
齐芷受封后依然留在京中,兼领礼部。这本是皇帝对她的历练,部中臣工也对此心知肚明,尽量不以实务相烦。可她自己有心成就一番事业,便请奏于受封的四郡开办女学。
世家女子能入朝为官,已与伦常相悖,而要使寒门女子涌入朝堂,又与世家的利益相背。女学的创办不可谓不艰难,其间所受的阻难也远非常人能够想象,但几年过去,却依然毫无建树。如今齐芷对此也已不再心热,渐渐将精力收拢于其它事务上。
“还需老师亲自前去?”
“不同寻常。”女子并未细说其中缘由,不似有意隐瞒,更像烦绪在胸,难以吞吐。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皮上多出几条褶皱,使得眼神更显凌厉,开口道,“说你的事。”
齐芷闻言正色,也将话题引回正轨:“此事确有缘由,老师还记得上个月的邸报么?”
“你是说赵青元的敕旨?她力破掖奴将领有功,授游击将军?”
“正是。”齐芷点点头,“只是却不是掖奴将领,而是屹国将军。”
“若是如此,恐怕两国战事将近,陛下为何秘而不宣?他在防谁?难道是忌惮赵家?除了赵汝成,谁可领兵?卫王齐英?”她接连发问,却不待齐芷回答,片刻之后,好像想到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屹人软弱,惧怕战争,是否会联姻求和?”
“老师若是那屹国皇帝,会选谁来联姻呢?”
她看向齐芷,说道:“自然是一位受天子宠爱,又有权势的皇子公主。你是说,这一切都是陛下有意引导?想来不会,依我看陛下对殿下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真心?”齐芷收起笑来冷声道,“天家之中会又几颗真心?他为我披上一层甲,何尝不是为自己竖起一面盾?老师怎会为他说话,难道已然忘了我母妃么?”
那女子闻言陡然坐起,两手撑在案上,居高临下看着齐芷:“万事皆可忘,唯有此恨在我心中,日夜难消!”她声音低沉且压抑,突如其来的怒意仿佛让她无法自持,引得两肩微微发颤。
齐芷没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了许久,直到那女子重重叹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管如何,我会尽我所能护着你,护着蓬儿,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也是对你母妃的承诺。”
她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起身走向房门,在推门的时候顿了顿,又转过身来,面带疑惑道:“但这和你选赵青元做少伴有什么关系?她一不掌权,二不握兵,对你又有什么助益?”
齐芷也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一笑,道:“我说过了,她很有趣,我很喜欢。”
那女子听后甩了甩袍袖,推开门扬长而去。顺着一条小道从公主府后门走出,进了一辆马车。马车挂的木牌上书“闻人”两字,细看正是御史大夫闻人牧府上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