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跨天堑
张先生年轻时是一个骄傲的人,而她的确有骄傲的资格。
论出身,她生于馆阁世家,祖父辈和父辈有“一门五进士,父子双翰林”的誉称。论才华,她三岁起便显出过目不忘的才能,八岁以后,诗赋书论、铭诔奏议,无一不是援笔立成。
她一直都是骄傲的,但她所有的骄傲,却都败于一句话。
“可惜生作女儿身”。
当年她十二岁,路过书房,碰巧遇见祖父正向堂兄讲解科举作法。
她好奇,坐在门廊上侧耳细听。便听见祖父谈到“试贴诗”,让堂兄以“士先器识”为题,以“文”字为韵,作一首格律诗。
堂兄在屋内抓耳挠腮,她在屋外静心思量。
她知道,“士先器识”四字出自《新唐书·裴行俭传》,原书是:“行俭曰:‘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
说的是什么呢?初唐时期,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与王勃四人才华极高,当时人都认为他们必定官运亨通,能够身居高位。但裴行俭却认为,他们四位虽然才华高,但器量与见识不够,行事心浮气躁,不可能身居高位,连善终都很勉强。
最后,四人的结局果然如他所言。
所以,此处以“士先器识”为题,便是说士人要以德行和格局为先,不以才华为先。
明确主题,以“文”为韵,她开始在心底拟格律诗。一盏茶的时间,诗成。可偷瞧屋内,堂兄还是抓耳挠腮。
她心底偷笑,推开房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正厅,援笔,在宣纸上写出她的诗。
祖父愕然良久。
半晌后,回神,第一句话是:“好”。
第二句话是:“可惜生作女儿身”。
她当时年纪尚轻,不服气。女儿身又怎么样呢?她有家世,有才华,安知不能开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她要替所有女子正名,告诉世人,巾帼不让须眉。
于是她开始大量作诗。诗集刊行,作诗的老前辈亲自上门拜访。
于是她开始作科举文章。书坊争相刊行,文人捧着她的文章学习理法。
她洋洋自得,自以为足以证明女子的不俗。可是年纪越长,听见的声音越多,她越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所洋洋自得的一切,似乎都是没用的。
会作诗又怎样?你不能参加科举。
会作文又怎样?你不能参加科举。
即便她握瑾怀瑜,但她从出生开始就失去了和男子同台竞争的资格。所以,无论她如何天资傲人,无论她如何努力挣扎,所能得到的最高称誉也就是一声“才女”罢了。
她累了。
花信年华(24岁),母亲安排她下嫁给父亲的门生陈儒,她没有反对。
新婚之夜,他掀开盖头,二人第一次见面。他告诉她:“我不喜欢你刊行诗文。女子还是应该安于内宅。名声在外,实在太过违背伦常”。
许是觉得太过严肃,他挤出一个笑,自以为大度:“当然,我也不是什么迂腐文人,只是不允许你在外刊诗罢了,如果你只是在内宅里作诗作文,自娱自乐,我是不会反对的。而且,如果你能为我写诗作文,‘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也是一段佳话”。
她向来文雅。
但是那一晚,她听着他自以为大度的话,怒骂道:“佳你娘的”。
佳你娘的,为你写诗作文,我宁可就此绝笔!
回门当日,她向父母提出和离,被拒绝。母亲哭着求她,不要再生出那些奇怪的想法,安心做一个内宅女子。
再回陈家,她烧了诗稿文稿,折断狼豪,付之一炬。指天为誓:“我与陈儒为夫妻一日,便一日不为文作诗。我与陈儒为夫妻一世,便一世不为文作诗”。
反正闹得还挺惨烈。
从新婚之夜开始,她就日日期待老天开/眼。
三年后,老天爷以一种不幸的方式开了眼,陈儒因病去世。她替他披麻戴孝,寡居在陈家。
又过了一年,冰人登门,劝她再嫁。她拒绝了,因为不想再应付一个陈儒。
可由于她的拒绝,向来看她不顺眼的公婆对她改了态度,夸她“真是一个清白的女子”。
那股想爆粗口的愤怒又涌上心头,但她忍住了。
隔日,她收拾细软,不顾旁人的反对,住进长平书院,再不与陈氏往来。
她在长平书院安心待了两年,终于还是不甘心。
的确,她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因为没有科考的资格,她不可能真正凭文章诗作证明自己。
但她想,自己可以退一步,收一个学生。
毕竟,如果学生能够中进士,也可以说明先生的水平。
后来的收徒,是计划之中的事。
但收王伊为徒,是意料之外的事。
那日何永润气喘吁吁地找到她,说:“我替你找到一个好苗子”。
她不觉得谁在自己面前还能称“好苗子”,反问:“能有多好?”
何永润说:“敢想别人不敢想的事,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于是半正经半玩笑地,将他摆摊招师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听后,笑了笑,说:“太傻,但是也太有趣”。
何永润说:“所以?”
她说:“我把答案告诉你,带他来见我。他既然是设问招师,答对者自然有资格做他的先生。如果他以性别为由拒绝,就让他走”。
也不知道该说是谁的运气好,反正最后王伊没有拒绝,坦然地接受她的性别。
顺理成章地,二人成为师徒。
她教他文章理法、教他作诗。
其实这些东西,无论王伊学得多快,她都没有丝毫的惊讶。毕竟她自己就是那颗在前的珠玉,再看其他人,也就觉得只是平常而已。
真正让她惊讶的,是王伊心底那股不服陈规的劲。
那股劲,她也曾有过。可跟大多数人一样,她的那股劲,随着年纪渐长,日益消磨。可在王伊的身上,她能看到那股劲日益强健,甚至凝成一把实实在在的心剑。
幼时知道他摆摊招师,不合规矩,她仅是淡淡一笑。
后来听说他刊印女子诗,逾规越矩,可她觉得很好。
现在听他说出一番为女子正名的话,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实际走得比她想象得更好。
她收一个学生,只是希望替自己正名;可这个学生却已经高喊出,要替女子正名。
那是她曾经的希冀。
她的眼里重新燃起一团火焰。
那些早已远去的希望,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希望有一日,女子也可以和男子一样,坐在私塾里听先生讲学。她希望有一日,女子也可以和男子一样,公平地在考场一决高下。她希望有一日,女子也能自由地选择入仕、出仕、婚姻、和离,而不是因为一声“清白”就被限制在内宅之内。
而挣扎过那么多年,她已经清醒地知道,仅仅以诗才、文才为女子正名,是不够的。
在这样一个闭塞、傲慢的世界,女子缺的从来都不是名气,而是宽容和自由。
所以她说:“还不够”。
张先生说:“如果你想帮女子扫去蒙住光辉的灰尘,刊诗是不够的”。
王伊行礼:“请先生赐教”。
张先生轻笑,说:“你要得中进士,为官,树立自己的权威,然后改革制度”。
王伊愣住,想了想,忽的一笑。
他没有直接回应张先生的问题,恭敬道:“当初我曾问先生为何厌恶贾宝玉‘女儿清白,男儿污浊’的论调,当时先生说,‘如果你能想通,也不枉我教过你一场’。现在我已有了答案,先生要听吗?”
张先生眉尾上挑:“你说”。
王伊道:“因为贾宝玉一开始就弄错了因果”。
不是因为女儿清白,所以她们愿意选择远离科考、远离官场、待在内宅。分明是一开始,她们就被要求必须远离科考、远离官场、待在内宅,而在她们牺牲所有选择的可能性之后,能够得到的最高补偿是一句“女子清白”。
王伊道:“反正这清白给我,我是不要的。我宁可被骂污浊、肮脏,也不愿意一辈子只能困于内宅。”
他接触过的女性中,有太多天资卓绝之人,母亲徐夫人、张先生、贾探春、薛宝钗……黛玉。
如果她们是男子,大可以扬名立万、千古流芳;可因为她们是女子,能幻想的最好道路也就是嫁一个良人罢了。
多么荒谬。
他摇摇头,又笑道:“所以不瞒您说,我已经坚定了。”
张先生好奇:“坚定什么?”
王伊收敛笑容,眼神坚定:“在天堑上,架起一座桥梁”。
如果理想和现实之间隔着一道天堑,你何不化作跨越天堑的桥梁。
王伊说:“我要开启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女子也能闪耀着熠熠光辉的时代,这样的话……”
他的话还没说完,但张先生已经被他的话所震撼。忽的一笑,发自内心道:“好”。
然后王伊说:“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体验一下食软饭的感觉”。
张先生:“恩?”
王伊笑道:“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如果我未婚妻能够扬名,我应该可以食软饭吧!”
欣慰还没有出现,就已经消散了。
张先生微笑脸:“你过来”。
王伊不知死活地凑近,大胆试探。
弹指之后,一声杀猪般的嚎叫打破了长平书院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