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话别离
清疏湖旁,王伊和林黛玉二人散步,偶尔在湖边遇见几个小摊贩,编草编的、捏泥人的、卖磨喝乐的、画糖画的,也挺有趣。
王伊兴致来了,陪着黛玉画了一个糖画吃。趁她看糖画,自己买了两个小玩意,藏在袖子里。
玩了一下午,等到酉时,二人才慢慢走回客栈。
到达时两位轿夫已经候着了。
原本还是林黛玉乘轿,王伊乘马送她。可王伊看日落西斜,远处的天空被染上一层昏黄,不晒了。便问黛玉:“林妹妹,还想乘马吗?”
黛玉微一颔首。
王伊轻笑,让二位轿夫先将小轿抬回王府,自己去送黛玉。
他教黛玉上马,扶她坐稳。
可这次,王伊自己却没翻身上马,只是牵着马缰绳,在前引路。
湖边,夕阳浓烈,他们的影子蔓延得很远很远。
再不愿到达贾府,也终究是要到的。
王伊牵着白马,仰视马鞍上的黛玉,忽的笑道:“林姑娘敢自己下马吗?”
黛玉道:“这有什么不敢?”踩着马镫就要下马。
马蹬摇摇晃晃,把王伊的心看得也是一跳,急忙上前扶着她。
等她站稳,王伊勾起手指,轻敲她的额间,气道:“胆大妄为。摔了怎么办?”
黛玉看着他,耳尖一红,鼓起勇气,反问:“你不是在这儿吗?”有什么不放心。
王伊一怔,弹指之间,脸红耳热,跟煮熟螃蟹似的。嘴也笨了,半天说不出话。良久才吞吞吐吐道:“那那钓鱼的老头儿把你教坏了!我明早找他去。”
说出那话,黛玉本来还有些害羞。但见王伊比自己更害羞,莫名地,那股羞劲都化作欢喜。
黛玉打趣道:“你还好意思赖别人。我身边还有人比你脸皮更厚的?哪里是老翁教坏我,我只是近墨者黑罢了”。
王伊听过,面色更红。但还不肯服输,哼哼道:“什么‘近墨者黑’,我可从来没有听过这词。我只知道‘夫唱妇随’”。
黛玉脸也红了,只道:“又胡说”。
谁也没有继续说话,但空气里流转的满是羞赧。
黄昏将尽,金轮已经完全跌落西山。但还没完全变黑,是深蓝的天。
王伊估计着时辰,感觉自己必须要离开了。对黛玉道:“这次可别再哭了”。
黛玉本想说一句气话。但真正出口时,语气却跟撒娇一般:“我落我的泪,与你有什么干系?”
“是,是,与我没有干系,是我爱管林大姑娘的闲事”,王伊哄她。边说着,将那方“冷玉含香”从袖内取出,递与黛玉,笑道,“林姑娘落泪与我无关,与它干系可大了”。
黛玉不接,气道:“与它也没有干系”。
“哪儿能无关?”王伊一笑,摇头晃脑道,“它本是世间最普通的一方素帕,有幸拭去过林姑娘的眼泪,这才有了个‘冷玉含香’的诨名”。
黛玉听过,展颜一笑。接过手帕,道:“你又胡编”。
王伊没接她的话,仍旧笑道:“但我是个俗人,宁可它就是一方普通的素帕,也不愿意它变成‘冷玉含香’。是我心窄,总担心你难受。万一你回府后,伤心,便把它取出来瞧一眼。见着它,便想起我”。
黛玉红着脸:“想起你,泪更多了”。
王伊眨眨眼:“羞的?”
黛玉恼道:“气的”。
王伊大笑,拱手行礼,装模作样道:“是,是,都怪小生莽撞,一时间冲撞姑娘,小生在此赔礼道歉。怎么个赔法呢?便罚这‘冷玉含香’整日陪伴在姑娘身边,见帕如见人,不得离开分毫”。
黛玉不理他,王伊便笑。
有情人的话是说不尽的,可眼瞧天色黑得更深了,王伊不得不收了笑容。
他的内心焦急,说话也不免啰嗦:“林妹妹,明日我就得去长平书院里待着了,不能时常来问候你。你在贾府里,有什么开心事也好,伤心事也好,都可以写信告诉我。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叫人给我传个话,我必定是马不停蹄地赶来。万一有什么话不方便对我说,你也可以写信给母亲,她心底是再疼你不过的”。
黛玉注意到天色,又听他一阵嘱咐,知道快到分离的时候了。不想落泪,眼眶里还是凝着泪。她努力笑道:“啰嗦”。
天色已黑,王伊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见她话语里的微颤。
他心疼,牵住她的手,耳语道:“怎的又哭了”。
黛玉不语。
王伊替她拭泪,忽的笑道:“林姑娘是我惹哭的,还得我来哄。这样,我给林姑娘变个戏法,可好?”。
黛玉神色淡淡:“我不信你能变出什么”。
王伊摆好架势,有模有样地变起戏法。
先是双手摊开,掌心朝上,展示给黛玉看,此时当然是什么也没有。胡乱做了些动作,最后突然将手伸进衣袖。
黛玉看见他的动作“你还说是变戏法,哪儿有变戏法的人把手都藏进衣袖里的。”
王伊笑道:“我只说我会戏法,又没说我学得好。学艺不精,献丑献丑”。
她听罢,粲然一笑,只当他是在逗自己玩。可一低头,见他的手里分明藏着东西,好奇道:“你手里藏的是什么?”
王伊故意不给她看,藏在身后:“想知道?”
黛玉颔首。
王伊卖关子:“不给看”。
黛玉轻哼一声:“谁稀罕”。
说着不稀罕,可眼神却是没离开过他的手。
王伊笑,将手里的东西给她看,却是一男一女两个小泥人。
两个小泥人都是拇指般的大小,女泥人拿着糖画,男泥人骑着白马。
黛玉细看,便知道那两泥人分明是照他们二人的模样做的。虽然都做成了胖乎乎的模样,但依稀还能瞧出几分神韵。
她拿着小泥人,看了好几遍,爱不释手。
王伊笑道:“一聚就必然要散,但总有法子把相聚时的欢快保存。”
黛玉捏着小泥人,好似全没搭理他的心思,半分眼神也不分给他。
王伊轻笑,见她神色欢喜,知道她心如明镜,便送她进了贾府。
等她跨过门槛,他站在贾府的兽头大门前,望着她的背影。
果然,林姑娘进府总是干脆的,一步迈过门槛,绝不把眼神分给身旁人。可走远几步之后,却是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
见她时不时转过身来看一眼,王伊着急,赶忙挥手,让她快走。毕竟天气凉,又落过泪,万一真发热了怎么办?
半晌,她的身影才终于消失不见。
明明盼着她赶紧回房,可真等到瞧不见她的身影之后,一股失落又涌上他的心间。
混杂着甜蜜和离愁,王伊翻身上马,打马回府。
第二日,王伊收拾东西去长平书院。
离家之前,徐夫人告诉他,说是商议之后,还是希望给黛玉拟字“长乐”,取“长久快乐”之意。
王伊记得林黛玉是喜欢的,没有意见。
徐夫人笑,写信再去询问黛玉。
王伊回到书院,闷闷不乐。
张先生也知道他与林氏女的事。再次见面,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便知道他是伤感离别。小儿女的情调,张先生也是经历过的,理解,可也不能一直纵着。
于是张先生拿戒尺吓他:“收心”。
王伊趴在桌面,抬眼瞧张先生一眼,没有直接回张先生的话。一声长叹,忽然道:“您现在在我眼里,就跟王母娘娘似的”。
张先生看了看戒尺:“很威严?”
王伊:“牛郎织女就是她拆散的”。
张先生听过,打了一下他的手心。笑道:“收收心,争取早日蟾宫折桂。毕竟得中进士之后,你就再也不必到我这书院里来了”。
王伊笑道:“逢年过节还是要来的。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哪儿能得中进士之后就不来了”。
张先生摇摇头,失笑,忽然问道:“我记得你刊印过一本诗集,叫什么《海棠雅会集》,林姑娘做的诗是不是也在里面?”
王伊道:“在。您猜猜是哪位?”
张先生道:“这怎么猜?我只记得里面有一位‘潇湘妃子’的诗做的极好,其他人的名号都忘了”。
王伊拊掌而笑:“这就猜中了”。
意料之外,但也在预想之中,张先生笑道:“她的诗是有灵气的,做的极好。但也有缺点,年纪小,诗中看不出阅历,只局限在风、花、雪、月等内帷题材,也是可惜。她现在还在跟着先生学诗吗?”
王伊想了想,摇头道:“幼时她跟着父母,应当是有先生教的。后来父母逝世,她在外祖家住着。贾府小时候也是请过先生教的,但现在应该没有”。
不请先生的原因很多,但主要有二:一是为了避男女之嫌;二是贾府只希望女孩不做个“睁眼的瞎子”,并不想让她们学得太多。“女子无才便是德”才是当下流行的观念。
张先生听过,问王伊:“你怎么看?”
王伊疑惑,反问:“什么怎么看?”
张先生道:“女子无才便是德?”
王伊不假思索道:“也不知道是哪个蠢货说的。”
张先生打量他的神情,见他眼含真诚,不是作假。收了戒尺道:“没白教你一场”。
瞧着张先生,王伊忽然生出一个想法,问道:“张先生,您愿意再多一个机灵的学生吗?”
张先生挑眉,笑道:“再多一个?我连第一个机灵的学生都没有”。
王伊哼哼两声:“我不是?”
张先生拿戒尺敲他:“你是被我拆散的牛郎,笨得很”。
王伊躲开张先生的戒尺,笑道:“那您是否愿意有第一个机灵的学生呢?贾府不愿林姑娘多学,但我希望她能以诗扬名天下”。
张先生摇头,批评他:“怎么能为了扬名而作诗?抱有如此想法,做出来的诗就俗气了”。
王伊笑道:“这可是先生误会我了。我不是为了扬名而作诗,而是希望她们的诗能够获得与之相应的名气。古人说:‘太上三立,立功,立德,立言’,因为深居内宅,‘立功’和‘立德’对女子来说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现在竟然连‘立言’也不被允许,何其荒谬!旁人逼她们无才,让美玉蒙尘,那我就非得要把压在她们身上的尘扫去,以此让世人知道,女子的诗才从不逊于男子。”
张先生听罢,良久无言。半晌,她拊掌道:“说得好”。
王伊正想谢谢张先生的夸奖,但还没来得及动作。张先生却道:“但是还不够”。
“还不够?”王伊看向张先生。
这一看,却叫他神魂一惊。
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睛里,此时此刻掺杂着怎样复杂的情绪?欣慰,痛苦,不甘,期待。所有情绪全都在眼底燃烧,化作一团愤怒和期待交缠的烈火。
王伊试探地唤一声:“张先生?”
张先生却没应他的话,直接问道:“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收你为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