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宝玉泪
娶妻之时,三书六礼。三书,即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确定定亲之后,徐夫人还是照例请冰人行六礼。虽然对两个年轻人来说,纳采和问名环节不过是走走流程罢了,但该有的仪式还是得有。
等行过纳采和问名之礼后,徐夫人将聘礼、礼单和聘书都交与冰人。照例,聘礼中必不可少的一项是大雁,因为雁失配偶之后,则终生不再成双,以喻“忠贞”。除大雁之外,徐夫人还备了两对羊脂白玉镯、两对翡翠镯、两支事事如意纹簪、两支景福长绵簪、六寻织锦万字纹锦、六寻浅蓝地云纹缎、十二对礼香烛作为聘礼,一切求的都是成双成对的美意。
冰人指挥小厮将聘礼送上贾府,再将聘书交予王夫人,两家的亲事就定了。日后王伊和林黛玉便是未婚夫妻,不再是隔墙难见的陌生人。
喜事总是传的很快,不过半个时辰,整个贾府都知道了林黛玉的喜事。众姐妹不约而同,都凑到潇湘馆,纷纷向林黛玉讨一分喜气。
迎春素来是有些呆的,但知道此事也是喜上眉梢,赶来潇湘馆向黛玉道喜。她笑道:“往日相处,从没觉得林妹妹和伊表兄有什么不同之处,谁知道竟然有了这番喜事?可见是天定良缘”。
薛宝钗听罢,微微一笑,笑而不语。
探春瞧见宝钗的笑容,也笑道:“你们看宝姐姐,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偷着乐些什么?怎么不说与我们听一听,让大伙儿也都乐一乐?”
宝钗笑道:“我乐什么?我乐咱们姐妹都粗心,竟然没发现伊哥儿竟然想把我们娇滴滴的林妹妹摘回家。还有……”她拉长声调,显然是有意设谜。
探春追问:“还有什么?”
宝钗轻推她,笑道:“还有,林妹妹该给你这个媒人请一杯茶才是。如果没有你结诗社的主意,他们二人哪儿有机会见面?”
探春听罢,亦笑。向林黛玉促狭道:“林姐姐,你什么时候请我这位媒人饮茶呀?”
宝钗道:“等等,三妹妹可错了!现在不能叫‘林姐姐’,得改口,叫‘表嫂’才是!”
众人大笑。探春、惜春纷纷叫起“表嫂”。
黛玉被她们围作一团,红了脸,羞恼道:“你们等着!等到你们定亲的时节,我一个也不放过”。
探春一点儿不怕,笑道:“哎呀,那我们得先跟表嫂好好赔礼道歉,免得表嫂记恨我们”。“表嫂”二字咬的很重。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欢喜之中,迎春突然想到宝玉,呆呆问道:“今日是林妹妹的大喜事,怎么宝玉没来祝贺呢?”
话音甫落,空气陡然凝滞。
良久,是宝钗先笑道:“听说宝玉近来颇为勤勉,想必是忙于举业,无心关注”。
迎春还欲再说,没来得及开口。
探春急忙笑道:“林姐姐的喜事,跟宝哥哥有什么关系?二姐姐总提起宝哥哥,该罚!”边说着,倒一杯茶,递给她。
迎春接过茶,隐约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但思来想去,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也不敢问,便只小口抿茶,不再多言。
宝玉并非无心关注。其实早在王伊和黛玉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已经知道此事。
当时他的确提心吊胆,生怕黛玉答应和王伊结亲。的确,他知道她对自己的好感,也觉得她不会答应,但万一呢?
好在很快,王夫人那边的丫鬟小厮们就传来消息,二人不欢而散,结亲的事也自然告吹。
宝玉听到这一消息,喜上眉梢。但很快,他的欣喜就散去七八分。
他想到王伊向来是会惹林妹妹伤心的:第一次见面的戏谑让她伤心,第二次乱送礼物让她伤心。这一次,二人不欢而散,她又该是如何难过。
内心隐隐阵痛,他也替她难过。
整理好衣裳,他赶去潇湘馆。一路上他都在想,该说什么话才能让她开心呢?该编个什么故事才能叫她重展笑颜呢?
然而意外的是,这次他却没能见到黛玉。
当时他在屋外敲门,紫鹃却不开门。
他说:“我看一眼林妹妹就走”。
紫鹃冷笑道:“林姑娘已经睡了。你们这些臭男人,竟都是一样的,白白地叫人伤心。”
宝玉觉得自己近来没做过什么惹怒黛玉的事,便只以为是王伊惹哭黛玉,使得紫鹃迁怒。他笑道:“我就进去看林妹妹一眼,看完就走”。
他执意要进门。紫鹃干脆不搭理他,自己收拾黛玉的书房文物去了。
宝玉敲了一会儿,没人应和,自觉没趣,悻悻地走了。
自此之后,莫名地,他感受到林妹妹对自己渐渐生分。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林妹妹对他仍然是往日里的冷嘲热讽,偶尔关切,但他还是感受到,她的心不一样了。
他也拿这事问过黛玉。黛玉只说是他多想。
二人都笑。
那时他当真以为是自己多想。可现在呢?
宝玉心底的悲痛一阵阵袭来,是潮水,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是针刺一般的痛。
当日葬花的情分你忘了吗?当日共读《西厢》的情分你忘了吗?你总疑心我心里有宝姐姐、史妹妹,可我心里只有一个你罢了!
“林黛玉,林妹妹”,他没有眼泪,眼睛里爬满血丝,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你怎能不知道我的心意?你好狠的心!你好狠的心!”
喉间涌起一股铁锈味。
宝玉用手一捂,竟是一口鲜血。
他仰天大笑,这时干涩的眼里才终于有泪。泪水夺眶而出,流也流不尽。
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他想。
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屋外的袭人听到他的喊声时,便知道出了问题。她丢掉手里正在做的活计,小跑进屋。一看见宝玉的模样,鼻尖一酸,眼眶登时就红了。
宝玉此时什么模样?跟个木头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泪流满面,而嘴边、手心、衣裳、甚至连伴随他降生的通灵宝玉上都沾着鲜血。
她上前拉住宝玉,哭道:“宝二爷,你这又是何苦呢?”
宝玉两眼呆滞,被袭人一拉,有了反应。
他挤出一个笑,明明是看着袭人,眼里却又没有袭人。似乎是在跟袭人说话,却又好似是自言自语:“是林妹妹吗?不,不是,林妹妹许给别人了,她怎么会在这儿呢?……林妹妹,林妹妹,你好狠的心!我把我的心化成血,流给你看!只有这样你才能知道我的心意吗?”
袭人方才知道他这一次的疯正是因为林黛玉定亲的事。
她的心也跟钝刀子割似的,说不清是为宝玉,还是为自己。她流泪,劝道:“宝二爷,您答应过我什么呢?您还记得吗?‘不可疯言疯语,胡说八道’,那您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宝玉傻笑道:“可是我已经要死了呀!”还管那些做什么?
袭人捂住他的嘴,沾了一手血,哭道:“别说那个字”。
宝玉的确没有再说那个字。他只是站在原地,喃喃低语:“林妹妹怎么会与王伊结亲呢?明明他总是叫她伤心。好奇怪。”
袭人想让他死了这条心,哭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爷太太都已经答应了二人的亲事,宝二爷,您就别闹了,让林姑娘欢欢喜喜地嫁人去吧。”
她本意是想劝住宝玉,但谁知宝玉听不进其他的话,只听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个字。
他呆呆地重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呀!林妹妹怎么会同意嫁给王伊呢?一定是老爷太太做主的。老祖宗和太太最疼我了,我去跟她们说,让她们退亲,把林妹妹许给我!”说罢,直接冲向屋外。
他的行动太过突然,力气又大,袭人没拦住。只能慌慌张张地让小厮去追。
宝玉此刻心中有一股莽劲,四五个小厮都没能拦住他。
他赤脚在门廊上跑,一路从怡红院跑到贾母住着的荣庆堂。荣国府内的丫鬟小厮、奶/子嬷嬷见到宝二爷衣衫不整、嘴角含血、一脸傻笑的怪样,都吃了一惊,急忙去通知老祖宗、王夫人、贾政等人。
但小厮还没到荣庆堂,宝玉先到了。
他推开房门,直接冲进荣庆堂,笑道:“老祖宗,您最疼孙儿了。您跟老爷和太太说,让他们退亲,把林妹妹许给我吧!”
当时贾母正在和王夫人聊天。因为林黛玉的婚事,二人都极为欢喜。谁知宝玉突然冲进来,披头散发,身上沾着血,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等听见这疯人说话,王夫人才难以置信道:“宝玉?”
老祖宗一生见过无数波澜,向来心平气和。此时却也无比惊愕:“玉儿?你怎么弄成这副古怪模样?”说罢,连忙吩咐鸳鸯等人带宝玉去梳洗。
宝玉却不搭理鸳鸯等人,跪在贾母面前。笑道:“老祖宗,孙儿爱慕林妹妹。您是最疼孙儿的,您将林妹妹许给我吧!”
贾母这才知道,宝玉这番模样,为的竟然是黛玉定亲的事。她揉了揉眉心,语气尽量温和:“玉儿,你林妹妹已经定亲了。伊哥儿也是个良人,断没有随意退亲的道理。”
宝玉听罢,傻笑着:“那王伊哪儿是个良人呢?他让林妹妹生了多少次气,伤了多少次心?……老祖宗,您疼林妹妹,不能让她嫁给那种人。老祖宗,孙儿求您,您将林妹妹嫁给我吧!”
“住口!”王夫人怒道。饶是平日里再疼宝玉,王夫人也不能容忍宝玉说出如此荒唐的话。她怒视宝玉:“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的大事,哪里是你一句话说定就定、说退就退的?宝玉,你也该懂事些,不要胡闹。”
宝玉听不进去。他没有看王夫人,只是傻笑着等贾母发话。
贾母心如刀绞,但还是温和道:“玉儿,听你母亲的话。你和黛玉我都爱,但你们二人的确不合适,做不了长久夫妻的。天下好女子那般多,何必非要执着在黛玉身上呢?你听话,日后还会遇见更好的女子的”。
宝玉听罢,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连最后一根稻草都被夺走了。
忽的,笑容褪去,两眼无神,泪水又涌了出来。他箕坐在地上,翻来覆去地只说一句话:“我要林妹妹,我要林妹妹”。
屋内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结束这一场闹剧。
贾母和王夫人坐着,静静的看着宝玉癫狂的姿态。
但这一次,谁也没有答应宝玉的要求。
屋外忽然一阵足音跫然。外面的人传话说,是贾政和贾赦来了。
贾母让他们进来。
贾赦先进来,远远瞧见宝玉的疯样,心底偷笑。
而贾政进屋,看见坐在地上大哭大闹、完全没有仪态的宝玉。气上心头,上前就要教训宝玉。
谁知王夫人却起身,拦住了他。
贾政只能收手。脸红耳赤,怒道:“慈母多败儿,都是你宠出来的!你看这孽畜像个什么鬼样子?现在你还要护着他!”
王夫人没有说话。面色平静,走到宝玉跟前,居高临下。
宝玉被笼罩在王夫人的阴影里。
然后,一巴掌打在宝玉的脸上。
贾政一愣,剩下的埋怨被吞了回去。良久,摇摇头,他长叹一口气。
宝玉也愣了,捂着脸,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说:“你也该懂事了”。
一句话,让这场闹剧落幕。
此后一连七日,宝玉被关在书房,抄写佛经。
谁也没有帮他说话,除了贾赦。
贾赦看热闹看得很开心:“别呀,咱侄儿多可爱啊!关在书房做什么?让我再多看看侄儿。”
然后他也被贾母一起关进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