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评诗集
后半年王伊再没有遇见什么新鲜事,定时参加海棠社集会,偶尔和友人饮酒。
冬月,王伊将五十首诗的稿件连同四两二钱五分白银交给慎王。
慎王盯着碎银和散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直接收了。
转过年来又是一个正月,王伊预备收拾行李继续去长平书院。但正月初一,当今天子忽然降旨开恩科。事发突然,王伊和张先生商量后,还是决定再尝试一次,八月参加乡试。
于是三年之期变为四年之期,王伊回长平书院的时间推迟一年。春节在王家过完年后,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备考乡试。
正月还没完全过去,一日,慎王府上遣小厮送来样书,让王伊检查是否还有需要调整的地方。
王伊仔细查阅样书,只觉得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全书极为精美,纸张细腻,字体端正,正文用墨色刊印,而每首诗后面的注文采用朱色刊印,总之是挑不出来漏洞。
他便让小厮直接传话,按照样书的版式刊印就行。
小厮躬身笑道:“伊大爷想刊印多少本?”。
这事王伊早已和海棠社众人商量过了,第一版先凑钱刊印五十本试试,看情况再决定后面是否要刊第二版或第二辑。
他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十二两五钱的碎银装好交给小厮,二人写了一张凭证,签字画押。
事情办完,小厮便急匆匆地要回慎王府回信。王伊让点墨送他出门,自己去给海棠社众人传个口信。
二月间,慎王传来消息,五十本诗集已经全部刊行完毕,现在正在文渊楼旗下的书铺出售。
王伊听说后,专门找了一间文渊楼的书铺去看。本以为会极为紧俏,到了书铺却发现,买书的人来来往往,翻看各种诗文集。可一本《海棠雅会集》却摆在书架上,无人问津。
定价十两,王伊掏钱买了一本。结账时询问掌柜的,这书卖得怎么样。
掌柜的也是闲着,跟他聊起天:“一般。不瞒您说,我这店里一共十本,这是卖出去的第一本”。
王伊有些失望。
掌柜的见状,问他:“少爷,您跟这书的作者是什么关系?”
王伊道:“这书里的诗文是我跟朋友一起做的。”
掌柜的笑道:“我一猜就是。每次新书入库,作者或作者的朋友就会来询问销量。但是少爷,您也别着急,这书刚到两天,你们过去又没什么名气,现在卖得肯定一般。过些日子就好了”。
王伊稍微感到安慰。拿书回家,先不想这些扰乱心神的杂事,安心准备科举,过一两个月再去问问。
王伊离开书铺的时候,没注意到身边一位文人与他擦肩而过。
这位文人约六十岁,头戴方巾,颧骨奇高,留着一绺山羊胡子。他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但整个人仍然神采奕奕,显得精瘦干练。
他叫赵大河,是一名诗人。虽然他的姓名丝毫没有诗人的气息,但他仍然是一位诗人。
赵大河进门,先问店家:“掌柜的,最近有什么新诗没有?”
掌柜的一见他,喜笑颜开:“赵老爷子来了?快请进,二楼的房间早给您备好了。最近新上的诗集不少,您先上二楼坐,我每一种新诗给您拿一本”。说着,搀扶他上二楼,兴冲冲地去帮他取诗集。
书铺里一位客人,破布方巾,衣裳上打着三四个补丁,第一次来,见到掌柜的对这位“赵老爷子”如此殷勤。拉着店铺里的小厮问:“这位赵老爷子进的是什么学?做的是什么官?”
小厮笑道:“一听就知道您是第一次来我们书铺。我跟您说,这位赵老爷子连个秀才都没中过,没进学,也没做过官。”
客人听罢,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既没进学,又没做官,怎么还摆出没这么大的架子?而且你们掌柜的对他这般尊敬,莫不是被骗了?”。
小厮不以为意,笑道:“您不知道。这位赵老爷子虽然没有进过学,可满肚子里都是诗,京城里作诗的人都知道他”。
客人摇摇头:“没有功名,光会作诗顶什么用?可笑可笑”。说罢,懒得再待,走了。
另一边,掌柜的将新到的五本诗集摆在赵老爷子面前。
赵老爷子胡须一抖,道:“多少钱?我付账”。
掌柜的笑道:“您这话说的,我还能跟您要钱?那我也真是不懂事了。还是老规矩,您随便勾画评点,我一分钱也不要您的,但这评点完的书您不能拿走,得留在我们店里”。
赵老爷子道:“便宜了你”。说罢一挥手,让掌柜的出去。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专心看起新诗集。
他左手压着诗集,右手捏着毛笔。时不时用毛笔蘸一下红墨,边批点边喃喃自语:“《思明集》,‘樱桃一笼子,半赤一半黄。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呸,不通狗屁,连韵都没押上!”
说话间,怒将“呸,不通狗屁,连韵都没押上”十一个字批在诗边。
“《隆盛集》,‘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无数片,飞入梅花看不见’……呸,狗屁不通,也敢拿出来丢人?”
说着,又将“呸,狗屁不通,也敢拿出来丢人”十二个字批在诗边。
……
一连看了三本,都是拙劣到不能再拙劣的诗作。赵大河累了,喝完一口茶,瘫成葛优,怀疑人生。
但一个必将青史留名的诗人,怎么会被这样的一点小困难打倒?
他看着远方无边无际的天空,鼓励自己,奋斗的老年最美丽!天空无边无际,自己的生命也会因为后人的传诵而无边无际!
他告诉自己,人生永远要满怀激情!
在打完鸡血、鸭血、鱼血、羊血、牛血之后,他,赵大河,重新恢复干劲!
于是他保持微笑,重燃信心。满怀期待地翻开第四本诗词集,深情念诵:“《效坤集》,‘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一戳一蹦达’”。
沉默,沉默,沉默是今晚的□□。
微笑保持不住了,赵大河怒而批点:“□□,□□,我瞧你像个□□”。
带着怒气,赵大河翻开第五本《海棠雅会集》,本以为又是一团乱,但远远超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喃喃自语:“‘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限主题,又限韵脚,格式规矩。但限制太多,未必能做出好诗。罢了,先读诗看看。……‘蘅芜君’,欸,此前从未听说过这号诗人。‘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不错不错………‘潇湘妃子’,怎么听着是位女儿家的雅号。管他的,诗词何必分男女?只看水平高低。‘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赵老爷子一愣,语气里带着些急促,继续念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妙,妙极!单凭这一句便可万古流芳”。
一字一句,他将全诗读完,当真觉得口齿留香。迫不及待,他没有按顺序往下读,而是先将所有“潇湘妃子”的诗选出,一一评点。
等批点完全部“潇湘妃子”的诗,他才继续按顺序读。只是珠玉在前,后面的诗虽然也不错,但总觉得差着些意思。
最后在全书首页,赵老爷子写道:“一语天然万古新,《海棠雅会集》即是如此,值得一观!本集中诗才众多,然而其余诗人或为上下,或为上中,唯‘潇湘妃子’一人必为‘上上’。若是非要批评,本诗集唯一憾事为女儿娇气甚重,少见男子豪气。莫非本诗集为女子所作?是耶?非耶?不知,不知”。
写完,赵老爷子收了纸笔,在评点过的诗集盖上自己的印。将所有书交还给掌柜的,自己走了。
掌柜的将赵大河的评点一一看过。他找来一小厮,吩咐道:“小李,去书铺门前贴告示,就说赵老翁幸临本店,批点诗文,盛赞《海棠雅会集》”。
小厮得令,立刻动身。
“等等”,掌柜的思索片刻,又翻看《海棠雅会集》首页。忽的眉开眼笑,“赵老爷子倒白给我们送了个卖书的噱头,好,好。小李,告示改一下,就写‘赵老翁盛赞《海棠雅会集》,本诗集疑为女子所作,而同期男子所作的《思明集》《隆圣集》《无名集》《效坤集》均被讥为狗屁不通’。一定记得,‘女子’二字写大点,用红笔标出”。
小厮一听就知道自家掌柜的要搞事。但管他是真是假,能卖书就行。笑着写完告示,拿出去贴了。
没一会儿,掌柜的出门看告示,很满意。进门,将《海棠雅会集》的价格从十两改为十六两,摆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笑得一脸褶。
他做完这些,正准备上楼,但一拍脑袋,事儿还没做完。
他转身,将《思明集》《隆圣集》《无名集》《效坤集》从诗集区归入笑林区,这才拍拍手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