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见水溶
贾蓉之妻秦氏去世的消息，王伊也听说了。按照亲疏，王伊本不必跟着去停灵的寺庙，吃个丧席也就足以表明心意。但贾家寄灵之处是铁槛寺，王伊想着许久不曾见过小秃驴，遂托了王熙凤，说自己也想跟着荣国府的车轿去铁槛寺。
小事一桩，王熙凤自无不允。又问他：“到时候人多，都要住在铁槛寺。我怕不方便，预备让水月庵的姑子打扫房间作为住处。你是跟着我去水月庵？还是就住在铁槛寺？”
王伊脸一红：“‘庵’里都是女儿家，我哪能跟着去？毁人清修”。
“心底无愧，难道还怕传出风言风语？不过是随意借住几晚罢了”，王熙凤笑他呆板。
听她说得有理，王伊正准备答应。却又听王熙凤补充说：“宝玉、秦钟也都准备住在水月庵，你要是去了，还能给他们做个伴”。
王伊露出一脸惧色：“不了不了”。
“还记着仇呢？”王熙凤想起二人初次见面时宝玉的嫌弃，打趣他，“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自夸，说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现在一看，这船不是船，是舟，而且还是拇指那般大的核舟”。
“核舟也不小了”，王伊哼哼两声，笑道，“他不耐烦看我，我也不耐烦看他。我俩虽然是表兄弟，可谁也别自找没趣，各玩各的就是”。
王熙凤见他的确无意和宝玉同住，不再劝他，只吩咐铁槛寺的主持色空给他准备一间上房。
出行当日，荣国府的车轿一字排开，望不到尽头。街上的住户出行，往街头方向走，看到的是白轿；往街尾方向走，看到的也是白轿；从街头走到街尾，看到的还是白轿。即便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贵人，可瞧着荣国府的架势，却也难免心冒酸水、眼含羡慕。
卯时，旭日东升，晨光熹微。伴着一声短促有力的“起”，荣国府车轿慢慢悠悠地启行。
时辰尚早，但王伊在长平书院内习惯早起，没有一丝疲倦。而同车的宝玉、秦钟、贾兰都是满脸倦容，睁不开眼。
不一会儿，宝玉和秦钟都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贾兰耷拉着眼皮，明明已经昏昏欲睡，却还倔强着，怎么也不肯去见周公。他年纪尚小，还没完全褪去婴儿肥，皮肤白嫩，甚是可爱。
王伊找他闲聊：“你是先珠大哥的嫡子贾兰？”
突然被叫到姓名，贾兰一惊，清醒几分。他揉揉眼睛，意识到是王伊在唤他，起身行礼。但车马一晃，他身形不稳，跌坐回蚕绸坐垫上，落了个满脸通红。
“无碍，此处没有外人，不必讲那些虚礼”，王伊看出他因为失礼而害羞，出声安慰他。又问，“我记得也在族学内见过你。现在学业可有进展？”
贾兰没想到他竟然记得自己，有几分惊喜，甜笑道：“伊表叔好记性。小侄只跟表叔在族学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表叔还记得”。
听到他的声音，王伊笑答：“哪里只是一面之缘，还有一声之缘。如果我没记错，当时提醒我的就是你？”
说的是当初提醒他“是薛大爷座位”的那一人。
“是小侄。那时伊表叔刚到族学，我担心表叔因为一个座位和薛大爷起冲突，所以出声提醒。没想到表叔还记得”，贾兰甚是感动。
人一开口，无形中就会暴露自己的境遇。寥寥几句话，王伊听他说过两次“没想到表叔还记得”，心里便明白他常被忽视。
回忆起这小小子在贾家里尴尬的地位，王伊稍有触动，半是询问半是敲打：“你是贾家的嫡系，骨子里流的是贾家最正统的血，叫薛蟠一声‘表叔’就够给他面子的了。怎么还叫起‘薛大爷’？”
这一问，贾兰的脸忽的涨红，头低下去了，声音也弱了，吞吞吐吐：“族学里，除却宝二叔，大家都称薛表叔为‘薛大爷’。我也……”
王伊揉了揉他的头，安慰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身为贾家嫡系子孙，哪儿能失了身份？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畏首畏尾”。
贾兰天性聪颖，听出王伊所说不只是薛蟠一事。
他摇摇头，低声道：“小侄明白伊表叔的好意。可我不是伊表叔，做不到潇洒自由。小侄一生所求，不过是让母亲心安罢了。所以不敢以卵击石，只求谨慎规矩而已”。
“年纪不大，张口闭口就是‘一生’。你的一生还长，哪里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王伊笑他少年老成，却也有几分心疼之意，点拨道，“我瞧你眼明心亮，是个聪明的苗子，但好苗子也得有好先生。贾家族学……你心底应当也明白，还不如在外边儿入学”。
贾兰不假思索：“可是贾家子孙都是在族学内读书，连宝二叔都没有去外面的书院，小侄怎么能坏了规矩。”
“你是你，你宝二叔是你宝二叔，何必事事以他为参照？”王伊戳一戳他古板的小脑袋，笑道，“更何况，求学问道，道在哪里，人就往哪里去，何必在一些小事上被老规矩束缚？族学不适合你，大可以试着走出去。”
贾兰意动，却又犹豫：“我担心母亲、老爷和老祖宗会不同意”。
“不是什么大事，可以试试再说”，王伊把手覆在他的头上，传递给他一丝温暖，“你大胆去做，实在不行，你伊表叔给你兜底。”
这是要帮他一把的意思了。
贾兰心底感激。他起身，正准备行礼道谢。忽的车轿一抖，往事重现，贾兰又跌回坐垫上，红脸上又添了一层红。
王伊大笑。正欲说话，忽然停了车轿。帘外小厮先是问车内人好，随后传话说：“伊大爷，宝二爷，老爷传话，说是有贵人邀请您二位，请您二位下车一叙”。
“老爷”二字入耳，宝玉瞬间清醒，猛地起身，差点撞上车顶：“啊，好，知道了”。
王伊也跟小厮说知道了。但没忍住笑，打趣宝玉：“似乎对表弟来说，令尊的名号可比任何香钟都管用。干脆以后吩咐身边人，睡觉时不必设什么香钟，到点了直接让小厮喊‘老爷来了，老爷来了’，定有奇效！”说罢爽朗一笑。
养过两年，王伊白了许多，不再是当初挖煤的模样。肤色一白，五官也就显得愈发精致，倒真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于是宝玉对他的态度也稍有缓和，笑答：“这个秘诀表兄可不要传给外人，否则我得天天受苦受难了。”
众人都笑。
一番问答，王伊瞬间对贾宝玉印象改善许多，拉着他去见贾政。二人到时，贾政身边正站着一位俊俏少年，眉低眼亮，鼻如悬胆，一脸谦逊之貌。虽然身着素服，却无碍通身贵气。
二人打量着俊俏少年，少年也打量着二人。
稍前的男子剑眉星目，步履如飞，行为举止都带着几分爽朗。稍后的男儿则唇红齿白，容貌清秀，隐约含着两分温柔。
少年断定前面的是九省统制王子腾之子王伊，后面的是贾政之子贾宝玉。
而经由贾政介绍，二人才知道眼前的少年正是新袭爵的北静王。
本朝以来，因战功而封王、公的唯有建国之初的四王八公。四王的称号，分别为东平、南安、西宁、北静。因为降等袭爵的制度，东平、南安、西宁三位郡王的后代实际已经不能称“郡王”。唯有北静郡王深受皇恩，世袭罔替，因此至今仍然可以称一声“北静王”。
王伊与宝玉二人依次向北静王水溶行礼。水溶回礼，笑道：“你我三人同辈，年岁相近，只作兄弟称呼”。
二人还未答话，贾政急忙行礼道：“请郡王三思。便是同辈也还隔着爵位，不可僭越”。
水溶听过，嫌他无趣，笑着把他打发走了。
在场的便只剩水溶、王伊、贾宝玉三人。
水溶冲他二人眨眨眼：“现在可以作兄弟称呼了”。
王伊一笑，没想到郡王里还有这般有趣的人。
宝玉亦是觉得亲近非常。他笑道：“恭敬不如从命，私下里我便只称郡王为‘兄台’了”。
水溶也笑：“再好不过。我也只称二位为‘贤弟’，免去多少行礼的麻烦”。
三人俱是欢喜，闲聊一会儿，水溶看过宝玉的玉，又鼓励二人专心学业、不可懈怠，方才离开。
送走水溶，王伊和宝玉二人往车轿方向走。
王伊好奇：“听说你平生最厌烦举业，谁要是劝你进学，非得把他逼得羞愧难当才行。怎么北静王劝你，你却欢喜地答应了？”
“天潢贵胄，不可冒犯”，宝玉难得正经。可不过一弹指，严肃的表情就被笑容所取代，“更何况，郡王的确是龙章凤姿。赏心悦目的人，说出来的胡话也都带着几分赏心悦目。”。
王伊上下打量他半天，恍然大悟。
我去，颜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