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两年后
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两年。两年里，王伊踏踏实实跟着张先生学习，心无旁骛。一日，张先生忽然说：“往后你不必再待在长平书院，自己在家读书就好”。
两年过去，王伊性格稍微沉稳：“学生还有许多要向先生学习”。
张先生笑道：“真龙不可长潜于深渊，猛虎不可长隐于幽林。一个人长期居于内宅，必然会失去锐气和洞察力。失去锐气和洞察力，即使埋头苦读，最多也不过是个满腹经纶的书生罢了。”
王伊想了想，颔首，表明受教。
张先生继续道：“近两年你的学识增长许多，考个秀才不是难事，如果运气稍好，中个举人也是有可能的。不妨下场去试试。三年之后再来找我。”
王伊掐着手指算算，下一次乡试是在建元十三年，差不多是两年后。可见张先生所说的三年之期，不过是为了给他一次参加科考的时间罢了。他没有推脱，笑问：“先生这三年预备做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每日读书作诗罢了”，她挥手催促，“快走、快走，别打扰我的清净”。
王伊含笑，行礼告退。
走到小宅，推开宅门，点墨正在擦桌子。他瞧见来人，拿手背揉眼睛，确认不是幻觉：“少爷！今日你怎么回来了？”
王伊把一团油纸包裹放在桌上，笑道：“我怎么不能回来？”
“一般都是书院放假，您才能回来一趟”，点墨摸不着头脑。忽的瞪圆双眼，“少爷，您不是被开除了吧？”
“就不能盼我点儿好？”王伊打开油纸，油纸里露出白得可爱的云片糕。他拈起一片，味道不错。随后推给点墨，“张先生觉得我近两年一直在书院里，与世隔绝，所以让我回家待着”。
听到这话，点墨哪儿有胃口。愁眉苦脸：“那不还是开除吗？”
“回家待着准备举业！”王伊笑道，“张先生说我能考个举人。”
“真的？”点墨满脸惊喜，“咱们家要出举人老爷了！”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可别到处说。万一没中，我可就太丢脸了”，王伊哼哼，嘴上教训着点墨，脸上却也有些藏不住的自得。
点墨赌咒说一定管住自己的嘴，随即一拍脑袋，想起另一件事：“差点忘了。少爷，贾太太两日前送来帖子，邀请您上门叙旧”。
“大姑妈？”王伊有些疑惑。近两年他都待在书院，平常和亲戚来往不多，但逢年过节，该拜访的还是都拜了，也不知道这一两天大姑妈找他为的是什么事。
但无论是什么事，毕竟是亲人。王伊没有拖延，沐浴更衣，挑了件合适的礼物上门拜访。贾家的门子也都认识他。没有通报，直接带着他去找王夫人。
彼时王夫人正在佛堂。金钏儿敲门，说是王伊来了。王夫人放下念了一半的佛，整理仪容，去见王伊。走进正房，入门可见的是一张炕，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摆放着茶具，茶具上画着梅兰竹菊。
王伊坐在炕桌的西边，见王夫人来了，起身行礼。笑道：“大姑妈”。
王夫人说自家亲戚，不必讲究那些虚礼。她让金钏儿等丫鬟上茶，拉着他坐下，杂七杂八地问过许多日常琐事，最后才切入正题：“听说伊哥儿你没在贾家族学读书了？可是遇见上什么事？”
王伊也不知道王夫人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照实把前因后果说过一遍。
王夫人听在耳里，面有怒容：“薛蟠也太糊涂，自家兄弟，竟还生出些歪心思。”她指责薛蟠几句，之后安慰王伊，说是贾家照顾不周。
事情已经过去一两年，王伊心中的怒气早就散了。他点头，简单应付着王夫人。
没安慰几句，王夫人貌似不经意地提起：“伊哥儿，你还记得秦家的儿子秦钟吗？是跟你和宝玉一起入学的。你觉得这孩子怎么样？”
王伊仔细回想，笑道：“我和他来往不多。现在只隐约记得模样和性情都挺像女儿家，其他也说不上来。”
“像女儿家”，王夫人兀自呢喃。随即追问，“你觉得他和宝玉的关系如何？是否有……”
话尾隐去一半，但谈到薛蟠，王伊已然明白王夫人的意思。他实话实说：“二人应当只是普通好友罢了”。
王夫人心头卸下一块石头。眉眼舒展，她不再提及这个话题，随口问了些日常生活的琐事。等到日落西山，又留王伊吃过晚饭才放他回家。
只是王伊刚出门，王夫人心头又升起一丝担忧：王伊上一次见到秦钟和宝玉，应当是一两年之前，当时二人没有龙阳之好，现在未必没有。仔细想过，决定还是得让贾政出面，整治族学。
夜幕降临，夫妻二人同床共枕。王夫人见贾政心情愉悦，说起此事。
贾政听过她的话，变了脸色。冷笑道：“你们这些妇人整日居于内宅，头脑里才总是生出些奇怪的想法。宝玉和秦钟二人也算是好友，难道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猜疑，就要把二人逼成陌生人吗？简直荒唐!”
王夫人心里闷着气，却又不能把实话都告诉他，沉默地听他一顿训斥。
训了半晌，粗神经的贾政忽然察觉出不对劲：“你一妇人，之前从来不过问珠儿和宝玉的学业，今日怎么提起这茬？是不是宝玉那畜生又做了什么糊涂事！”
“没有”，王夫人回答。受不了贾政的语气，又忍不住多嘴几句：“宝玉一向性情温和，与人为善，哪能做出什么糊涂事？也就只有你做父亲的总是‘畜/生’‘畜/生’地唤他。知道的，他是你儿子；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你们有多大的仇！”
贾政沉默半晌，似是犹豫。良久，最后终于是一声冷哼：“我做父亲的，该教训他的时候就得教训。在家的时候不好好管教，难道让他日后和薛蟠一样，胡作非为，被外人指着脊梁骨骂？”
提起薛蟠，王夫人心头升起一丝心虚。她不搭贾政的话，装作入睡的模样。
没了听众，贾政也失去喋喋不休的兴致。听着耳边渐起的鼾声，沉沉睡去。
第二日贾政起个大早，点卯去了。
王夫人给贾母请完安，找来王熙凤，让她敲打贾瑞。
贾府上下没有比王熙凤消息更灵通的，她自然知道薛蟠最近逼死了一个小小子，估计王夫人就是为这事找她。遂道：“贾代儒那位老先生我也是知道的，出了名的怕事。蟠哥儿的事谅他也不敢外传”。
现在王夫人真是听见薛蟠就头疼。她轻按眉心，缓缓道：“蟠哥儿的事就别提了，给那家人些补偿，让它过去吧。”
王熙凤点头，心内猜测王夫人这次找自己是为什么事。
好在知道王熙凤是个爽利性子，王夫人也没跟她打哑谜，开门见山：“此番找你来，为的是另一件事——咱们姑侄二人，都姓王，我也就不瞒着你了——我听闻宝玉和秦钟二人有龙阳之好，所以要你去提醒贾代儒，让他逼二人疏远些”。
王熙凤听过，佯装惊讶，似是首次听到这一风闻。她面有怒色：“下人们真是没了规矩，什么胡话都敢乱说！”
但沉吟半晌，王熙凤又摇摇头，忽的转怒为喜，笑道：“姑妈，您可别怪侄儿多嘴。依我看，这事儿还真是您这是多心了。宝玉心思纯良，哪里会想到那些事？再者说，哪怕宝玉一时贪念男风，您看他和姐姐妹妹相处的劲头，难道还会耽误娶妻生子？”时下男风盛行，只要不耽误后嗣，一般人家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
王夫人听完这话，却没有感到安慰，皱眉道：“你不知道宝玉的性子，但我做母亲的是知道的。宝玉现在整日和姐姐妹妹们待在一起，看起来风流潇洒，但那只是因为他还不懂得情情爱爱。这孩子生来带着‘痴’，要么谁都不爱，可一旦爱上一个人，恐怕就顾不得什么世俗规矩，满心满眼就只有那一个人。”
这话说得真诚，王熙凤略有触动。可下一秒，贾琏的身影闯进她的脑海。
贾家还能出痴情种子？心底冷哼，王熙凤面上却是笑着答应王夫人的话，按她的意思办就行了。
可当晚，宁国府那边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贾蓉之妻秦氏仙去。
王熙凤一惊，知道此时决不能按照王夫人的意思来。她便只能先回复说已经敲打过了，预备以后再找时间处理此事。谁知王熙凤生来是个劳碌命，一两日后，贾珍将丧礼一事交给她主持。忙着忙着，宝玉秦钟那点小事早就被她抛到天边去了。
王夫人却不知道。她得了王熙凤的回信，知道她素来办事妥当，再没有多问，内里安心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