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见名师
王伊神经粗,也没察觉出点墨的怨气。他昨晚睡得挺好,开开心心地摆好桌椅,挥手在纸上写出四个大字:“摆摊招师”,用竹竿撑起来,当作幡子。
古有姜太公钓文王,今有王伊钓名师。
他还挺得意,悠哉悠哉,幻想着大把的名师来找他。但很快,美好的想象就遭到现实无情的打击。路过的人不少,可都是来去匆匆,最多也就瞥他一眼。
日暮西垂,才有第一个询问的人。四十多岁,衣衫褴褛,不像是名师。
但一下午无人问津,现在只要是个人来,王伊就很激动了。他端正姿态,笑问:“您是教书先生?”
来人一皱眉:“什么教书先生?你这儿不是算命的吗?”
满脸笑容的王伊瞬间变成满脸丧气的王伊,一指幡子:“看那儿”。
来人左看看右看看:“其他算命的都写的是‘铁口神算’,你这四个字我还从没见过,是什么意思?”
竟是文盲!
王伊有气无力地跟他解释,说自己不是算命的,只是想招位名师。
来人笑了:“‘摆摊招师’,这倒是个新奇的主意。可是这条路上住的都是权贵,来往的人本来就少,你还想撞上一位先生?做梦比较快。我看你不如去长平书院,就把幡子怼在书院门口,保证一个时辰不到,一群先生来找你”。
王伊一想,是个好主意。感激道:“谢谢老兄点拨。我姓王名伊,就住在这条街上。不知道老兄是否愿意赏脸,到寒舍一叙?”
来人却直接拒绝了他,道:“我姓张,名字不值一提,行三。这条街上都是贵人,我就是个走镖的,您叫我张三就好。今日我受慎王邀请,有事在身,就不打扰了。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慎王是当今唯二的亲兄弟,府邸就在这条街上。
王伊颔首,笑道:“恭候大驾”。送走张三,自己也收了桌椅,回家吃饭。
次日起个大早,王伊花钱雇一个搬夫,让他帮自己把桌椅搬到长平书院。长平书院不远,搬夫力气又大,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王伊摆好桌椅,挂好幡子,搬夫还没走。王伊问他:“你还不走?”
“我估计您还得要个临时护卫”,搬夫一指他的幡子,“老感觉您要被打”。
王伊笑了,丢给他碎银子:“得,那你留下给我当护卫”。
搬夫接过银子,笑着站在桌旁。
二人在长平书院门口,跟两尊门神似的,很快引起书院护卫的注意。但书院护卫也都是机灵的,一瞧王伊,茧绸直裰,脚下朱履,显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又一瞧身旁的护卫,孔武有力,打起来也是两败俱伤。他们也就没直接拦着,先派人去书院里找监院。
监院身穿宝蓝直裰,头戴方巾。花白胡须,颧骨奇高,看着五十来岁光景。他微微气喘,快步走出。
王伊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王伊。王八对上绿豆,是监院先开口:“老夫是长平书院监院,姓何名澈,草字永润,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见他眼底澄澈,一如其名。王伊先起身行礼,友善道:“在下姓王名伊,尚无表字。”
“不知小友前来所为何事?”何永润问他。
王伊一指幡子,何永润望去,赫然是“摆摊招师”四个大字。
何永润一笑:“小友若是想入长平书院,每年夏季参加入学考试即可,何必如此麻烦?”
王伊说:“谁说我要进你们书院?不过是想招一位名师罢了。有名师,不进书院也罢;没有名师,进了书院也总要出来”。
何永润听他言语间自负狂傲,微一挑眉。但说生气?还不至于。
人到中年,要么是特别讨厌少年的锐气,要么是特别喜爱少年的锐气。何永润正是后者。他一捋须髯:“怎样才算名师?”
王伊爽朗道:“回答我三个问题即可”。
“小友请说”,何永润道。
王伊笑问:“天有头乎?”
何永润想了半柱香。摇摇头,皱眉道:“小友给我一点时间”,说罢,转身走近长平书院。
对着书院护卫,王伊促狭道:“长平书院的先生就这水平?就这?”
书院护卫中领头的站出来,有些不服气:“何先生是书院监院,平时只负责管理日常事务,不负责教学。”
怪不得水平这么低。王伊耸肩,没回话,耐心等待。
不一会儿,何永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他走近王伊,从容笑答:“《诗》曰:‘乃眷西顾’。既然《诗》中说‘仍然眷顾西方’,想来天的头应该是在西边。”
王伊颔首,摇头晃脑,继续问:“天有耳乎?”
何永润沉吟半晌。终于,老脸泛出一丝红,低声试探:“我去了?”
“请”,王伊一挥手,毫不介怀。
不一会儿,又是小步快走而来:“有。《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既然天能听见鹤鸣声,自然是有耳的”。
王伊追问:“在何方?”
何永润沉默了,转身,快步走进书院。没多久,走出书院,咬牙切齿:“头在西方,耳难道还能跑到东方不成?自然是在西方。小友何必戏弄我一趟”。
王伊笑得促狭:“我问你答,你没想到还能怪我?不讲理”。
何永润不跟他争执:“还有问题吗?”
“最后一个”,王伊笑,“天有足乎?”
放弃思考,何永润直接小跑进书院。跑出书院时笑道:“《诗》曰:‘天步艰难,之子不犹。’天如果没有足,怎么能步行呢?可见天是有足的”。
“正是如此”,王伊拍手称妙,笑道,“三来三往,可见监院是去请教先生了。麻烦您带我去见先生”。
何永润以衣袖擦拭头上的汗,轻微喘息:“不急。他让我告诉你,你若是认可他的才学,愿意拜他为师,师徒父子,一句话说定,就再没有返回的机会了。如果你不认可,二人便是萍水相逢,也没有见面的必要”。
王伊说:“摆摊招师,三设谜题。先生既然通过了,我自然是要拜他为师的。劳烦何先生带我去拜见老师”。
“你想清楚了?”何永润再次确认。见王伊坚定地点头,他轻叹一口气,却没有阻拦,说,“随我来罢”。
王伊跟着何永润,跨过门槛,绕过雕刻着“福”字的影壁,沿着门廊往前走。书声朗朗,由弱渐强。经过教学区,他飞快地扫一眼屋内诵读经书的学子,学子们也偷偷从经书里分出视线瞧他。相视一笑,王伊小跑着跟上前方的何永润。
王伊问:“还没到吗?”
“快了”,何永润说,带着王伊继续往前走。
七绕八绕,书声渐远,水声渐近。王伊竖起耳朵听,流水潺潺,当真不是错觉。绕过一块阻挡视线的假山,一座小院突然出现在眼前。院门半掩,何永润推门而入,王伊跟着他进门。
本欲进屋,何永润却停住脚步,转身对王伊说:“你就在屋外答话”。
王伊不明所以,开始胡思乱想,却被一道悦耳的女声打断思绪:“既是师徒,哪里需要讲究那么些无用的规矩?直接进门就是”。
女先生?王伊愣了,疑惑地看向何永润。
何永润微一颔首,催他进去。
屋门半掩,王伊站在门前。左手搭在门扉上,犹豫着,不知道该进还是不该进。晨光打在他的后背,投下一片阴影。人顽皮,影子也顽皮。人影借着一线门缝,悄悄地钻进去,在屋内留下自己的足迹。
屋内的人瞧见了人影,嗤笑:“你若是觉得我是个女人,不配教你,大可离开;若是觉得我的才学足以教你,那就进来。要么离开,要么进来,站在门前挡我的光做什么?”
少见地,脸颊泛起一片红。王伊推门入室,埋头,始终只看地面,不敢抬头看人。
女人观察他的举止:“拜师?”
“拜师”,王伊喃喃呐呐地回答。
女人笑道:“既然拜师,你我二人就是师徒,何必把我想成洪水猛兽?”
王伊还是没有看他。男女之别是打小印在心里的规矩,哪是一句“师徒”就能轻松打破的?
“抬头!”女人呵道,平地一声雷,“这是师父对徒弟的第一个要求!”
王伊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她。
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性,容貌姣好,眼神明亮。但她不做女子打扮,头戴方巾,身着男装,宽袍大袖,俨然一位青年儒生。
王伊轻笑。
女人扫他一眼:“笑什么?”
“外人瞧见先生这一身装束,绝不会想到先生是女子,只会误以为是哪家的青年才俊”,王伊恭敬作答。
“多话”,女人用戒尺轻敲他的额头,笑道,“你我师徒,不必顾忌太多。但未免外人乱传谣言,我还是作男子打扮的好”。
王伊颔首。
女人说:“日后你就住在长平书院。上午跟着讲书学习四书五经,下午我教你文章理法,晚上就专心读书。当然,书也不是仍由你乱选,隔一段时间我会给你书单,你自己去找掌书取。每个星期我都会抽时间考校,希望你不要松懈”。
“学生知晓”,王伊答。
之后二人互通姓名。女先生知道他姓王名伊,便直接唤他“伊哥儿”;王伊只知道这位女先生姓张,不知名、号,便称她为张先生。
此后,王伊一直跟随张先生学习。
张先生虽然是女子,但学识、气度都不必男子差。偶尔,王伊也会想,如果张先生能够去参加科考,那么她该是何等优秀。但是很可惜,没有如果,张先生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所以她现在——并且可能永远——都只会是长平书院一个不知名的张先生。
一次他没忍住,问张先生:“先生,不能参加科举,你会很遗憾吗?”
张先生斜他一眼,吐出两个字:“幸好”
“幸好什么?”王伊追问。
“幸好你们四大家族的孩子,不全是呆子”,张先生嗤笑一声,把手中的书翻了一页。瞧见王伊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她冷笑道,“你们四大家族里,不是有个叫宝玉的,整日说什么‘女儿清白,男儿污浊’?荒唐”。
王伊更糊涂了。贾宝玉说女子清白、男子污浊,难道不是赞扬女子、贬低男子吗?为什么张先生却不高兴呢?
张先生看出他的疑惑,却没打算解惑,淡淡道:“自己想。若是有一天你能想通,也不枉我教过你一场”。
王伊称是。可仔细思考过一段时间,还是没能想明白,只能搁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