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见母亲
王伊带着玄净回王家。走到王府大门的石狮子前,就瞧见门前几个老仆坐在小板凳上,磕着西瓜子,谈东说西。
仆人们乍一瞧见石狮子边站着的俩人,一黑一白,都以为青天白日里见了黑白无常。直到听见那黑无常喊道:“你们的少爷回来啦!”他们才反应过来,一人向府内通报,其余左看右看,都跟找到丢掉的命根子似的冲向白无常。
僵在原地的“黑无常”王伊:“……”我在这儿。
没人搭理他,一个个的围着小沙弥玄净,眼泪都快下来了。一个说着“瘦了,黑了”,另一个就接着“少爷在外边儿吃苦了,以后千万别做这傻事”。
关怀声此起彼伏。却是不知谁大叫一声:“少爷,你怎么秃了!”
老仆们才反应过来,争着摸上玄净的光头,道:“怎么秃了?得养多久才能养回来呀!”
被热情摸头的玄净:“……”放过我的头。
忽的,府内传来一阵脚步声,老仆们你推我我推你,纷纷离开玄净,垂手侍立在一旁。不多时,就见王子腾之妻徐氏领着一大帮丫环小厮站在门前。
看见一黑一白的两人,徐夫人扫了一眼黑无常,立刻嫌弃地移开视线,把目光转向白净的小沙弥。凝视许久,实在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王伊的模样,才万般不情愿地把嫌弃的眼神落在黑无常身上。
徐夫人道:“刚从哪个煤矿挖煤回来?”
王伊只是露出大白牙笑,乖巧站在原地,不敢答话。
徐夫人没为难他:“进来吧”。
众人簇拥着王伊和玄净入府。徐夫人命小厮领着玄净在堂前喝几盏茶,先将王伊引入内室。
丫鬟文舞将戒尺摆在炕上小桌上,替二人倒好茶,之后便关门离去。
室内仅剩徐夫人和王伊二人。
徐夫人坐在炕上,右手搭着炕上小桌,还没说话,就见王伊“扑通”跪地,高捧着戒尺道:“母亲,您教训我吧!”
她不气不急,取过戒尺,却放回桌上:“你错在何处?”
王伊道:“不该私自跟着父亲出京”。
徐夫人点头,没说话。
王伊继续道:“不该被父亲发现之后又私自离开军队回京”。
徐夫人点头,仍没说话。
王伊又道:“回京路上不该四处停留,以至于七八天的路程被我耽搁成了一个月”。
徐夫人还是没说话。
王伊硬着头皮:“回程路上不该没给家里寄平安信……但是这点我可以解释!实在是因为身上没钱,我才想着能省……”。
徐夫人打断他:“是我和你父亲没给你钱吗?”。
王伊神色悻悻:“不是。是我自己没告诉您和父亲,也没算清楚路上的用度”。
徐夫人极为平静:“你私自跑出城一个多月,却连个消息也没有。我和你父亲都很担心你。”
王伊叩首:“孩儿不孝”。
徐夫人道:“说什么“孝”、“不孝”的呢?为人父母,担的就是这份心。我们看着你长大成人,日后你懂事也好,荒唐也罢,我们都做不了你的主。如果在外边儿闯出一片天地,仰天大笑之时自然有你的妻、你的儿,不会想到要同你年迈的父母分享喜悦。如果在外边儿胡作非为,自然会有我们分担你的骂名”。
王伊听她说得心酸,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的让母亲伤了心,难免心头也涌上一股酸意:“娘,孩儿真的知错了。爹升任九省统制,奉旨巡边,我实在好奇,所以才会混进队伍里。后来半路被爹发现,爹赶我回京。我也是想着少有出城的机会,不能白来一趟,所以才会在路上耽搁太久,以至于把银两都耗尽了。”
徐夫人听他颤音说出这段话,心底叹气。
她和夫君膝下只有这一个孩子,所以,即便不是百依百顺,也是宠爱非常。哪能想到竟然纵得他如此胆大妄为。既然如此……王子腾离京时的话浮现在她的脑海。徐夫人道:“你父亲临行前说让你和王仁去贾府住上几日,走走亲戚。但我想着,一是本就有薛家人暂住贾府,未必还有适合你二人的空余房舍,二是你和王仁都是外男,多有不便。所以在贾府附近买了两间小院子,尽快搬过去吧”。
王伊向来知道自己得宠,所以当初肆意而为时,也觉得最多不过在宗祠里跪上一夜,哪里想到竟然要被母亲赶出府。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母亲,您是在赶儿子出家门吗?”
徐夫人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真是又气又笑:“平日里叫嚣着自己是男子汉,怎么今日哭得跟个小姑娘似的?”。
王伊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徐夫人笑,取出手帕替他擦干眼泪:“父子都没有隔夜的仇,何况你还是从我肚子里蹦出来的,哪儿就能因为这点事赶你出家门?让你出府居住一段时间,我本心是想让你尝试自立,学着自己去管理日常琐事。但究竟是惩罚还是奖励,全看你自己”。
王伊破涕为笑,露出顽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娘你真不要我了”。
徐夫人也笑:“我不要还有谁要?横竖是丢不开你”。
王伊与母亲拌嘴一两句,最后又真切地道过一次歉,这才回房梳洗。
王伊走后,丫环文舞引着小沙弥玄净进入正堂,关门后侍立在一旁。
玄净闻着一股檀香,心下舒缓,打量起周围环境。只见正堂北方挂着一幅水墨山水图,图前的小叶紫檀雕虎桌上摆着手绘青花白瓷盘。小桌两侧设着两把金丝楠木交椅,除此之外,东西两溜还各自摆着两把普通楠木交椅。交椅上都设着半旧的紫缎靠背引枕。
徐夫人坐在东首的金丝楠木交椅上,见玄净入内,指着西首的楠木交椅笑道:“坐吧”。
纵然玄净是出家人,却也能瞧出这一东一西两把金丝楠木是给家中的男女主人坐的。他向徐夫人告歉,坐在下首的普通楠木交椅上。
徐夫人见此,笑道:“伊儿说你不通俗务,如今看来,你倒也知道些豪门世家的规矩。只是你不知道,如果我们王家真是讲规矩的人家,我就该坐在靠西的位置了”。
的确,现在的座次一般是以东为尊,按道理,即便男主人不在府内,女主人也要把位置空出来。
玄净想通这一点,起身合掌告歉:“是小僧糊涂”,便顺势坐在另一把金丝楠木交椅上。
徐夫人亲手为他倒一杯茶:“也不必道歉。我是将你当作伊儿的朋友看待,所以才有所礼遇”,言下之意,如果是一般僧人,恐怕也不会如此宽待。
玄净了然,未发一言。
徐夫人道:“小师父师从何人?”
玄净道:“师从依兰府济安寺同慧法师。地处偏远,夫人应当未曾听过先师的名讳”。
徐夫人细细打量他,笑道:“我还真听过。”
玄净向来平静的面容竟然露出几分惊讶之色:“夫人怎么会知道?”
徐夫人道:“我们徐家是武将世家,家中无论男女,都要习武、演练兵法。当初我曾偷随父亲出征到依兰府,在济安寺进香时同慧法师聊过几句。法师近来可好?”
玄净道:“先师已经圆寂”。
徐夫人听罢,默然良久,道:“按我这凡夫俗子的眼光,定然要叹一句‘可惜’。但转念一想,同慧法师早有慧根,此时或许正在佛祖身边聆听讲经。如果知道我的哀叹,恐怕还要笑我凡俗”。
玄净听出徐夫人话中有安慰之意,心下添了几分亲近,浅笑道:“夫人不必如此。‘根神器一切镜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计较,徒增烦恼’,先师早已看透,小僧亦然”。
徐夫人见他少年老成,确有慧根,便收起安慰的心,和他聊起济安寺的往事。
二人你问我答,俱是兴味盎然。直至日暮西垂,徐夫人瞧见玄净不经意间露出的疲倦之色,恍然想起玄净是与王伊一同走回京城的。便果断结束对话,道:“是我疏忽了。文舞,快带小师父去檀香院安置”。
文舞领命,引着玄净去檀香院休息。
第二日还是清早便醒了。玄净洗漱完毕,照例准备做日常功课。但听见府内府外时不时传来一声响,还是迈步前去。毕竟他是个武僧。到正门,才发现声响并非是因为打架斗殴,而是因为一担担的货物落地。
王伊瞧见他,笑道:“小秃驴”。
玄净知道眼前这人的性子,他成熟着了,不和这人一般幼稚,遂道:“反弹”。
王伊幼稚道:“反弹无效”。
玄净道:“你说无效就无效?谁同意了?”
王伊道:“我也不管谁同不同意,反正就是无效”。
无理取闹。成熟的玄净不和他争辩,冷哼一声,以示轻蔑。
王伊笑:“小秃驴,之后还是准备去金陵?”。
玄净不搭理他,兀自念着自己的经。
王伊道:“嘚,玄净小师父,玄净法师。您以后是打算去金陵宣扬佛法呢?还是准备在我们小小的京兆府落脚呢?”。
玄净犹豫半晌,道:“就在京兆府吧”,毕竟他难得有一个朋友。
王伊笑:“那小秃驴……”。
话刚开头,玄净道:“金陵”。
王伊正色道:“玄净法师”。
玄净没理他的茬,道:“只是还得托你帮我找个佛寺托身”。
王伊道:“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
玄净放心,问道:“你是要出府居住?”
王伊解释:“是要出府居住。不过这些东西也不都是买给我的,有些是给我堂兄王仁的,有些是送给贾府当礼物的”。
玄净颔首。
说到这里,王伊突然想到:“对了!我姑姑吃斋念佛,所以常去佛寺进香,听说还供着一两个寺庙。我跟母亲说说,让她给姑姑写封信,帮你安排一下。”
玄净颔首:“最好不过了”。
王伊蹦跶着去向母亲要介绍信,不多时又蹦跶着回来:“母亲说是应该的。让你先随我去小院子里住几天,让贾府安排好之后再去寺庙”。
玄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