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年与沙弥
凤姐儿斜眼睨她,笑:“得了,你还能说出什么我不爱听的话?”
平儿道:“论理这话我不该说,只是怕奶奶一时想岔了,不得不说”。
凤姐儿一推她的肩:“我们姐俩儿,你还跟我打哑谜?有什么话爽快点,直接说”。
平儿笑:“周瑞家的女婿打官司,是成是败,不过是奶奶一句话的事。都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如果是平日里,随口照拂几句便是了。只是现下才出宫花一事,太太若是知道这时您照顾周瑞家的,怕是会不高兴”。
凤姐儿道:“难道我想不到这头?可还有一事你没想到。太太此时是盯着周瑞家的错处看,我若是照顾她,多半会惹恼太太。可周瑞家的毕竟是太太的陪房,日子久了,这点小错还能磨掉她们往日的情分?现下我不帮一帮,日后等周瑞家的又在太太面前受宠起来,我不变成照镜子的猪八戒了?”。
平儿不说话,沉默着帮她捏肩。
凤姐儿见她愁眉,笑:“傻丫头,若是旁人,恐怕要愁得头发都掉光了。但对我来说,这算什么难事?”。
平儿方才展颜:“奶奶有法子?”。
凤姐儿道:“左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别叫人明面上拿住把柄就是了。附耳过来”。平儿贴近耳朵,二人窃窃私语一阵。
听完,平儿笑道:“还是奶奶聪明。”
凤姐儿道:“我再聪明,也还得牵线搭桥的人得力。这事我们娘们家不好做,得找找个爷们儿来”。
平儿知道这不是她能做主的事情,遂不搭话。
转日里,贾蓉送钱给凤姐儿,凤姐儿便将这事安排给他。挑了个吉祥日子,贾蓉便与现任京兆府府丞——京兆府的二把手——艾朝泉在饭桌上把这事解决了。
都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的确如此,贾蓉见艾朝泉一事当日就传遍整个京兆府。百姓们议论纷纷,想起冷子兴的官司,都觉得原告注定是要吃暗亏的。但最后结果出来,民众却都大吃一惊。原来一桩古董纠纷案,京兆府竟判了冷子兴上万两白银。
民间流言四起,要么以为是京兆府的官员变了性子,要么以为是更上边儿的人有意打压贾府,但谁也说不清原因。只有贾蓉身边的小厮醉云隐隐约约猜到三四分实情。平日里他倒不会多嘴,可一次酒后,实在没耐住众人的追问,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去。
没人不爱八卦,也没人不爱传八卦。于是这一传二传,竟然传到冷子兴耳里。听完流言,他这才解决了一直以来的疑惑。
原来冷子兴向来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仗着贾府的势,从来没在官司上吃过亏。这次跌了这么大个跟头,他一直在想哪个关节出了问题。最先想到的自然是贾府。之前,冷子兴以为是岳母求情不到位,导致贾府没替他说话,却没想到,贾府说是说了,只是说的不是好话:贾蓉听凤姐儿的话,明面上找京兆府府丞艾朝泉说情,背地里却让京兆府府尹石向谦给他使绊子。官司开打之前,冷子兴知道的只有贾蓉找艾朝泉疏通一事,自然以为贾府是站在自己一边的,哪里会想到七百八拐的还有另一出大戏。
冷子兴细想一遍,越想越觉得这种说法有道理,可流言不能当真,他也只能做个吃黄连的哑巴。但他自认没有一处是对不起贾府的,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招来这样一场戏弄,最后想来想去,便断定问题出在岳母身上。
气冲斗牛,冷子兴大醉而归,指着自己的嫡妻破口大骂:“你/妈的,他/妈的那老东西,可把我害惨了!”
周氏听他一会儿“你/妈的”,一会儿“他/妈的”,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妈遭了殃,想着明早再问问。没嫌弃他浑身酒臭,替他擦干洗净。扶他上床,却又被他吐了一身。周氏命下人将他服侍安稳,自己先去洗漱换衣。
当晚冷子兴沉沉睡去。第二日起床,知道周氏照顾他至半夜,还被吐了一身,原本的火也就不好再冲着她发。
周氏替他穿衣,问道:“昨夜你喝得那般醉,又满脸怒气回家,可是遇见什么难事了?”竟是绝口不提他昨日的谩骂。
如此,冷子兴更不好开口指责岳母,穿完衣服就阴沉着脸出了家门。
冷子兴走在大街上,当真是退一步越想越气,随便找个临街的酒肆就开始吃酒,越吃越不是滋味。诚然,他是凭着贾府的势起家,但贾府没有得到他的好处吗?凡是他过手的贾府古董,买入一定是最低价,卖出一定是最高价,哪里让贾府吃过半点亏。
闷酒越喝越醉,冷子兴神色恍惚,开始大骂起贾府的肮脏,又说什么爬灰,又说什么断袖之癖,总之平常当作隐秘压在心底的话,都被一股脑倒出来。
所幸这家酒肆向来生意不好,即便到了日中,店内也空荡荡的,因此他的话也没叫旁人听去。
冷子兴正是凭着这点,越骂越狠,最后只是诅咒:“贾府贾府,纵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总归是要死的!”
“哇”,酒肆门槛传来一声惊呼。
这一声惊呼叫吓得冷子兴后背一凉。他想到自己的话被旁人听到,如果传到贾府耳里……顿时冷汗直流,酒醒大半。回身望去,见门口站着两位少年。一位紫衣玉带,粉底皂靴,但肤色偏黑,只隐约能看见大白牙齿露出的嬉笑之态。而另一位则是面如皓月,色如春华,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唯独可惜的是顶着个锃亮的光头,能与灼灼白日争辉,一眼便知道定然是个小沙弥。
小沙弥一抬眼,见是酒肆,念了声“阿弥陀佛”。
少年道:“不用佛陀来陪酒,他老人家不会,咱们自己吃”,说着,笑嘻嘻地拉着小沙弥和冷子兴拼桌。
点了一盘花生米,推到冷子兴面前:“老兄,多吃几粒花生米”。
冷子兴见他这副做派,以为他是想借机敲诈自己,直冒冷汗:“担不起一声‘兄’”。
少年笑:“担得起。方才听老兄大骂贾府,不知所谓何事?”。
冷子兴汗流浃背,只觉得天亡我也。可转念一想,这少年和一小沙弥同行,且肤色偏黑,举止随意,应当不是大家子弟,遂取出二十两银子,道:“酒后胡言。还望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外传”。
少年见冷子兴如此做派,便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图。原来他接近冷子兴,并不是想趁机敲诈,而是因为家中亲人曾说让他在贾府住上几日,所以才想从冷子兴的口中探知一下贾府的情况。
不过,虽然本意没想要冷子兴的钱,可见冷子兴一脸“你不收我心虚”的表情,少年顺水推舟,收进自己的口袋里,道:“老兄不要害怕,我也不是什么恶鬼,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对贾府感到好奇的路人。所以想探听一下贾府的情况”。
见他收了钱,冷子兴安心许多,道:“小兄弟想知道什么?”。
少年道:“老兄随意说就是”。
冷子兴便开始对贾府大夸特夸,夸贾政聪明睿智,夸王熙凤温柔和善,又夸贾府上下和睦,完全是一副世家大族的繁盛景象。
少年越听,抿着的嘴角越是向上,摆出一个不成笑容的笑容。
小沙弥感觉到身边的怨气,瞥他一眼,见王伊嘴角抽搐,转眼又看见仍然滔滔不绝的冷子兴。顿住,不再念没默诵完的《法华经》,突然开始念起《往生咒》。
果然,听他拍马屁拍了一刻钟的少年,把二十两银子推回到冷子兴的身前,露出最核善的笑容:“咱们贾府见”,起身便欲离开。
冷子兴慌忙住嘴,拉住他,道:“祖宗,您到底想干吗?”。
少年道:“我就喜欢听你说说贾府的坏话”。
冷子兴疑惑:“听贾府的坏话,难道对你有什么好处?”
少年道:“是有好处”。
冷子兴道:“可说贾府的坏话,对我没有好处”。
少年笑:“怎么没有?如果你不说,今日骂过的话,明日就一定会传到贾府里。但如果你说了,这些坏话,出你的口,入我的耳,绝对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冷子兴幽幽地看向闭眼念经的小沙弥。
少年笑:“他是出家人,不会在意我们说话的,不信你试试”。
冷子兴便对着小沙弥道:“你个小秃驴!”。
无端受牵连的小沙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冷子兴自我欺骗,这才勉强信了王伊的话。也是万般无奈,说起宁荣二府的来历、贾府内的关系和现在实际的当家人。絮絮叨叨说到日当正午,冷子兴抿了一口凉酒,道:“说完了”。
仿佛听说书故事一般。少年欢快地点点头,又把银子推给他,笑:“我很满意,钱我也不要了。老兄放心,这些话一个字也不会传到贾府里”。
冷子兴见他神色悠然,也放心地收下钱。失而复得,欢喜更甚。他便抱拳拱手道:“之前是我误会了二位。在下姓冷名子兴,字长华,今日一遇,也是缘分一场,不知道是否有幸知晓两位小兄弟的名姓,交个朋友”。
少年笑:“恐怕你不会想知道的”。
冷子兴笑:“我应当是很想知道的”。
一直没说话的小沙弥面露怜悯:“不,你不想”。
冷子兴道:“不,我想”。
见他坚持,少年不再拒绝:“我姓王”。
这姓一出,冷子兴心底一咯噔:“王,嗯?哪,哪个‘王’”
少年咧嘴,露出人畜有害的笑容:“‘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
冷子兴嘴皮子颤抖,说话竟有些磕磕绊绊:“敢问少爷的名讳?”
少年道:“单名一个‘伊’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性情恶劣恬不知耻狐假虎威为虎作伥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王伊”,一口气下来,仍然保持着核善的笑容。
冷子兴的心不咯噔了。
它直接停了。
小沙弥冲冷子兴一躬身:“小僧玄净”,跟着王伊走出店外。
徒留摆出尔康手的冷子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