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王子腾独子王伊
某日送走打秋风的刘姥姥,周瑞家的便想给去回王夫人的话,只是扑了个空,问过丫环,才知道今日王夫人又往薛姨妈那边去了。
自从薛家一家暂住贾府,王夫人就常和薛姨妈二人一起闲话,这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周瑞家便往薛家暂住的东北角里去,不多时,便到了梨香院。她掀开半旧的红绸软帘,正欲行礼回话,却听见王夫人和薛姨妈正说着家务闲事。
周瑞家的觉着此时王夫人必定不愿意被那些不入流的杂事所打扰,于是便没有惊动,走向里间时隐约听见几声“伊哥儿”、“来”。她一时间不明所以,毕竟贾府后辈里哪儿有单名一个“伊”字的,但心中也有些推测。进入里间,见薛宝钗正与丫环莺儿伏在小炕桌上描花,遂问礼道:“姑娘好”。
宝钗当时正描得入神,一笔一划,周转圆润,没有注意到外间来人。听她出声才知道有人入内,放下笔,不慌不忙道:“周姐姐坐”。
周瑞家的又答了一次礼,贴着炕沿坐了,方才笑道:“恭喜姑娘”。
宝钗也笑:“哪里的话。我整日待在闺房里,怎的平白无故来了喜事?”
周瑞家的因道:“我方才听着太太和姨太太说着‘伊哥儿’,想必应当是二舅老爷家的公子要来贾府。论辈分是姑娘的表兄弟,难道不该祝贺一番?”
宝钗听罢,便也知道周瑞家的说的是先母舅王子服之子王仁和母舅王子腾之子王伊。
原来薛宝钗早已从薛母处得知,王子腾夫人来信,信中说王子腾独子王伊与王子服之子王仁思念王家血亲,早就想拜访贾家与薛家,且又听闻近来薛家在贾府中借住,便觉得现下正是好时候。虽然不知为什么一个半月都还没见着人,但薛母和王夫人听闻此事,已然是喜不自胜。
王家传至薛母这一辈,嫡亲兄妹只有五人:长子王子服,次子王子腾,长女王夫人,次女薛母,幼子王子胜。长子王子服早已去世;次子王子腾刚升为九省统制,奉皇帝旨意巡边,近来不在京都;幼子王子胜定居南京。
薛母和王夫人本就关心兄弟子侄的情况,但天南海北,作为女子,她们自然无法主动去拜访。眼下王仁和王伊将来贾府,正是宽慰了她们的思念之情。
周瑞家的见宝钗知道情况,还欲说话,却听外间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知道是在唤她,赶忙起身,出去回了刘姥姥拜访一事,又领了薛姨妈送宫花的事务,离开了梨香院。
而王夫人唤周瑞家的出来回话,也是因为今日与薛姨妈的闲话到了尽头。略待半刻,起身欲去。
知晓王夫人要离开,薛姨妈起身,宝钗也从里间出来。二人将王夫人送至梨香院门口,期间王夫人又免不了嘱咐薛姨妈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朝着荣禧堂的方向离开。
见王夫人走远,宝钗便搀着母亲往院内走。
薛母回到房间,忽然觉得有些困意。宝钗待丫环同喜、同贵服侍薛母入睡后,闲来无事,遂往荣庆堂去。
按规矩是要先问候贾母的,但贾母正在小憩,宝钗便没有叨扰,转身去碧纱橱寻找黛玉。进门时,见黛玉脸颊泛红,默然不语,一眼便知她在生闷气。转眼见宝玉一直在旁叽叽喳喳不停,自然怀疑是宝玉招惹了她,出声笑道:“宝兄弟,你怎的又来欺负我们娇滴滴的林妹妹?”
宝玉道:“哪里的话。若是我欺负林妹妹,早就自己诅咒自己千百遍,哪里会等到旁人来问!”
宝钗听他说“旁人”,又见林黛玉不动声色,纤纤玉指一点林黛玉的鼻尖,气笑道:“好你个颦丫头,你们倒是自己人,我这个好心的反倒变成外人了!”
林黛玉听她话里有话,晚霞更添一片云,却狡辩道:“什么内人外人,论理,宝二爷才是外人。只是他不学你们家,平白来戏弄我”。
宝钗道:“我们家怎的又戏弄你了?”
林黛玉默然不语。
宝钗见她欲说不说,心知是因为宝玉在场。
宝玉自己也心知肚明,掐尖嗓子:“好你个林妹妹,你们倒是自己人,我这个好心人反倒变成外人了!”
宝钗和黛玉听出宝玉是在学薛宝钗,但少见他如此作怪,都笑出声。
宝玉见黛玉笑了,心下松一口气,遂将空间留给二人,自己走了。
碧纱橱内仅留宝钗和黛玉两人,宝钗方道:“颦丫头,我哪里惹你不快了?”
黛玉此前气闷,正是因为周瑞家的送宫花,只将最后挑剩的才送给她。她想到自己在林家时千娇万宠,在贾府里反倒像是打秋风的穷亲戚,难免又羞又恼,气上心头,责怪周瑞家的不该如此折辱她,甚至迁怒到薛姨妈。只是这份气终究带着些女儿家的小性子,她私下里对着薛家母女生闷气倒无伤大雅,开口抱怨却不是她的性子。更何况,人的气性向来如此,没人问时闷在心中,有人问时散在空中。所以宝钗一问,黛玉反而怒气渐散。
宝钗见她神色变化,道:“今儿也是奇怪。怎的天还没下雨,就先出长虹了?”
黛玉笑:“多的是长虹,只是偏就你看不见罢了”。
宝钗见她心情转好,便也没追问,又托付几句,劝她以养好身体为要务,起身离开。
回到梨香院,薛母睡醒,宝钗和薛母说起此事。薛母想过,道:“坏了,莫不是因为那几支珠花?”
宝钗这才想起,此前母亲曾命人仿造宫内样式,拿纱堆制出几支新奇的假花,只是她素来不爱这些,便没有关心。眼下薛母重提此事,她道:“珠花怎么了?”
薛母道:“怕不是我好心办了坏事。本来想着十二支宫花,迎春、探春、惜春一人两支,黛玉两支,剩下四支都交给凤丫头。难道那六支里没有林丫头喜欢的?”
薛家在贾家寄宿,按道理这送礼顺序是没问题的,先给主人家的女儿,再给客人家的女儿,而王熙凤已为人妇,对这些饰品自然没有小女儿家来的好奇,所以留在最后送。
宝钗知道黛玉素来爱多想,性子别扭,但也知道黛玉出身书香门第,规矩谨严,绝不可能不理解。于是她便又细细问了一遍,听到母亲是让周瑞家的去送,笑道:“妈妈,你这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倒是安排得仔细,但周瑞家的是荣国府的仆从,看着凤姐姐的眼色过日子,又怎么会把林妹妹放在凤姐姐的前面?”
薛母恍然大悟:“这倒是了!都说是奴大欺主,这周瑞家的也是胆大。”
宝钗笑:“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林妹妹向来心思细,才又对着此事生过一场气。不过她向来知礼,想必心里也明白,倒也没对着我使小性子”。
薛母听过,点点头:“林丫头就是心思太细了些”。
这件事理清,二人谁也没放在心上。只是第二日薛姨妈同王夫人闲话时,偶然提到此事,随口嘱咐王夫人一句:“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这周瑞家的毕竟是你的陪房出身。往小了说,代表的是姐姐你的颜面。往大了说,代表的是王家的颜面。绝不可因为这么一个奴才败坏了贾家和王家的名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旁人说,王夫人未必放在心上,或者还觉得小题大做,一笑便过去了。但自己的亲妹妹如此告诫,她多少还是留了心思。第三日省晨之时,王夫人便向王熙凤提及此事。
王熙凤是个要强性子,总觉得万事都在她的安排之中,断没有想到周瑞家的背地里竟然给她惹出这样的麻烦,尤其是还捅到王夫人这里来了。
她笑道:“是我的不是。这周瑞家的向来办事得力,且我想着她是打王家出来的丫环,心里亲近,因此待他们家我便宽厚了几分,没想到却让她心思大了起来”。
王夫人道:“即便是王家出身,也该严厉些。免得堕了王家的名声”。
王熙凤笑:“姑妈说的是,往后我一定注意些”。
嘴上说日后注意,但凤姐儿实际没放在心里。她虽然不喜周瑞家的自作主张,但周瑞家的一片忠心,不便过多苛责,所以应承过王夫人也就罢了。
可当晚周瑞家的却找到凤姐儿,说起女婿冷子兴与人卖古董打官司,道:“奶奶,我们小门小户,都是靠着您勉强维持生计。眼下与人争端,我女儿哭红了眼,我个老婆子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凤姐儿笑:“我当是什么大事,这点小事儿也值得你女儿哭一场。罢了罢了,横竖我舍了这张脸,亲自去帮你们家说说情。”
周瑞家的也笑:“哪里需要奶奶亲自去,随便打发个丫环去吩咐一声,也就稳当了”。
凤姐儿喜欢她的奉承,笑道:“少在这儿油嘴滑舌。你稳当点把事情做好也就罢了,如若不然,白亏了我舍的脸”。
周瑞家的听她有言外之意,便道:“可是老奴最近办事不周到?奶奶您是知道,老奴心是好的,只是年纪大了,难免有疏漏之处”。
凤姐儿便把王夫人告诉她的事,从头到尾又说一遍。道:“太太说你办事不力。我想着你劳苦功高,纵然有不是之处,也能理解的。但太太生气,总要有人顶着,难为我替你在太太面前挨了一顿骂。”
听见凤姐儿说事情被捅到王夫人那里,周瑞家的脑门“蹭”的冒出一层冷汗,心里对林黛玉生出些埋怨。又听说凤姐儿替她挨骂,周瑞家的忙的躬身赔罪:“是我的不是。只是我当时想着林姑娘不过是外来的客,奶奶才是贾府的正主子,断没有让林姑娘在先的道理”。
凤姐儿笑:“我也是怜惜你一片爱主之心,才会帮你顶着。只是日后做事还是要谨慎些,万一再捅到太太那儿去,怕是我想,也阻止不了太太生气”。
周瑞家的笑:“奶奶吩咐的是”,又告歉几句,方才离去。
周瑞家的离开后,侍奉在旁的平儿替凤姐儿捏肩:“我得说句奶奶不爱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