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九章 云边雁断胡天月(下)
(四)
夜色如墨,天上的繁星倦怠地眨着眼睛,投射出清幽的光芒。
文瑾阁。汝南身披一件月色纱袍,头发随意绾了个髻,斜靠在绣榻上翻看一卷经书。自上次被萧晨月无端奚落以来,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她便也找来萧晨月当日所看的经书一卷一卷地翻看,她想弄明白这些经书中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突然,她手指一软,视线停在了一卷刚翻开的《大乘般若经》上,嘴角蓦然浮起一丝冷笑。她不禁有些好奇他们南人怎么会对这些东西这么感兴趣,竟连用膳休息时也不忘念它。据说南朝的皇帝梁武帝萧衍十分崇尚佛教,曾经两次出家为僧竟一连一个月不上朝,大臣们急得去寺庙请皇帝回来主政,萧衍这才还俗回来继续做皇帝。
南朝四百八十四,多少楼台烟雨中。
南朝佛教极盛之时,不过如此罢。
“娘娘。”阿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适才景云轩那位娘娘派人送来一盒桂花糕。”
“哦?”汝南放下手里的经书,瞧着阿柔提着的锦盒,饶有兴味地问:“她做的?”
阿柔帮她打开锦盒的盖子,取出那碟桂花糕呈至她面前,道:“是。听说是云锦夫人亲手做的,据说连帝君尝过了都说好呢,娘娘您要不要现在尝尝?”
“这么奇?”汝南轻轻夹起一块,咬了一口,慢慢回味着,半晌方点点头:“手艺是不错。看不出,她倒是个人才。”
阿柔道:“可也不知,这云锦夫人此番究竟有什么意图?”
汝南冷哼一声:“这很重要吗?只要她能念着本宫的好,安分守己,过去的事就别提了。”顿了一会儿,又道:“把这个撤下去吧,你且先退下。”
阿柔提了锦盒,点头道:“是。”
汝南懒懒打了个哈欠,正欲宽衣就寝,忽然一阵风过,吹熄了烛台上的蜡烛。
汝南警觉地道:“谁?”
来人冷哼一声,一步步逼近汝南的绣榻。
汝南突然感到了一丝害怕,本能地向绣榻一角退去,冷冷道:“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那人阴恻恻笑了:“王后娘娘,不过两年不见,你竟连在下都忘了?”
“樗莆?”汝南大骇:“你……你怎么来了?”
樗莆缓缓走近她,索性在她的绣榻上坐下,突然笑道:“怎么?王后娘娘不欢迎在下?在下不过是惦念王后娘娘,便想来探望一番。王后娘娘可不能这么快便忘了故人吧!”
“故人?”汝南噗鼻冷笑:“你夜半时分私闯王后宫帐是何罪你竟不知?你是想害死我吗?”
樗莆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阴笑:“那又如何?此事只有你知,我知,绝无第三人知晓。更何况……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想来娘娘也是不会出卖在下的,是吗?”
汝南嫌恶地瞪着他,“呸”了一声:“我没功夫和你叙旧。说吧,你究竟想干什么?”试图抽出被他紧握的手,不想却被他握的更紧了。他一把将她压在墙角,湿热的气息拂在她颈畔,忽然吻住了她的唇,冷笑:“王后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在下此次来只是想提醒娘娘,莫忘了你的本分!”
“你!”汝南大惊:“你敢对本宫不敬!”
樗莆冷笑:“王后娘娘是怕在下阻了你的前程吧!可大王交待过的事,你竟违令不从!”
汝南却是满不在乎地一笑:“是又如何?如今我早已贵为北溱王后,他能奈我何?”
樗莆嘴角漫上一抹嘲讽的笑意:“大王养育了你十六年,可你又是怎么回报他的?你如今飞上枝头当了凤凰,连十六年的养育之恩都忘了!呵……”
汝南道:“父王的养育之恩,我自是不敢忘。但我也说过,自他将我送到北溱的那一天起,他的恩情我便已还清。至于你们的计划,那与我无关。”
樗莆狠狠摇晃着她的双肩,道:“你可是奚人的女儿,为了我们库莫奚有入主中原的一天,你不能忘了你身上的责任!你不能忘!”
汝南冷笑:“说到底,我不过是你们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樗莆震惊地盯着汝南,一只手无力地垂下,默然半晌才道:“倘若大王的计划有实现的那一天,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过你想要的生活。”
汝南摇摇头,缓缓将他的手从她肩上拿下,直视着他,道:“没有这个可能。父王的计划是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可你们要挑起的是三国大战,届时三国的百姓将陷于水深火热中,这样的代价太沉重了,你我都担负不起。”
“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樗莆道:“那你好自为之。”随即迅快地离开了文瑾阁。
汝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出神,竟是一夜无眠。
(五)
天高云淡,初秋的红日投射出金色的光芒,和风吹拂衣襟,让人颇觉神清气爽。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白色的毡帐错落有致,与这片宽广的草原交相辉映,辽阔而壮美。天际不时飞过几只大雁,凄厉的叫声震撼着草原游子的心。
库莫奚王大帐,一身库莫奚王族装扮的樗莆跪在下方,向上方端坐的早已年过半百的奚王低声禀报着什么。奚王正在看一份案牍,那案牍遮盖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说的是真的?”奚王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表情严肃地问。
樗莆抬头直视着奚王,声音低沉而有力:“是的。樗莆未敢欺瞒大王。”
“竟有此事!”奚王重重冷哼了一声,忽而一把将案上的竹简悉数扫落在地,怒道:“这丫头简直无法无天,竟连本王的话都不听了!枉本王栽培了她十六年,如今她翅膀硬了,有了夫家便忘了娘家!”
“大王。”樗莆道:“如今汝南公主贵为北溱王后,身份尊贵却也有诸多顾忌,恐已很难为我们所用。”
奚王冷冷凝睇着他,冷笑:“你还在替她说话?”
樗莆不由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道:“樗莆不敢。只是如今北溱帝君尚未亲政,朝政皆由斛律太皇太后主持。此人戒心极强,怕是很难对付。汝南公主只怕也很少有机会打探到北溱皇室内部的消息,如今的汝南公主,怕是已成了一颗死棋。大王还是另做打算吧。”
奚王冷冷一笑:“不成材的丫头,这一次竟令本王白白错失良机!”沉默了片刻,又道:“那依你看,眼下该如何是好?”
大王不必担心。樗莆道:“此次我们虽未能占得先机,可焉知是福不是祸,是祸不是福呢?大王本就志不在北溱,而在南燕,当初与北溱联姻,不就是为了联溱伐燕?如今我们的兵力虽不足与南燕抗衡。不过他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大王现如今要做的,便是等待时机……”
“时机时机,又是等待时机……”奚王不屑地冷哼一声:“却不知你口中说的这个时机,究竟要等到何时?”
“大王莫急。”樗莆道:“虽说是等待时机,可也并非什么事都不做。大王可趁此时机与北溱借兵,让他们助我们一臂之力。”
“借兵?”奚王皱了皱眉,道:“你难道忘了,北溱与南燕刚刚修好,只怕不会轻易借兵给我们,如此反复,他就不怕难堵天下悠悠众口?”
樗莆道:“话虽如此说,可曾经结下的梁子却不会这么快便消失,只需……再加一点力。”
奚王道:“你似乎对此早已志在必得,是吗?”随即又摇摇头道:“北溱有一大半的兵力皆掌握在左大将慕容梓羿手中,可这慕容梓羿却是溱燕联盟的拥护者,这在北溱可是公开的秘密啊!”
樗莆忽然笑道:“大王您莫忘了,北溱还有一个右大将。”
“安鄞 ?”奚王道:“可北溱向来以左为尊,这右大将手中的兵力,可远远不如左大将。”
樗莆又笑道:“他手中的兵力虽不如左大将,可对于我们来说,却足够解燃眉之急。更何况……如今左大将手握重兵,太皇太后对他似乎颇为忌惮,我们何不趁此时……”
“不过一深宫妇人,难成气候!”奚王十分不屑地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冷哼一声:“那慕容梓羿好歹还是王族之后,斛律臻想夺他手中军权,只怕还没那么容易!”
“这……”樗莆怔住了,不知该如何接下奚王的话。
奚王继续道:“不过……你真有把握说服那个安鄞,让他站在我们这边吗?本王可是听说,此人并无什么立场,只知带兵。”
樗莆道:“传言这安鄞与慕容梓羿失和已久,樗莆愿尽力一试。”
“嗯。”奚王点点头道,一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是本王看着长大的人,如今总算没有辜负本王对你的栽培!”
樗莆忽然跪下磕了个头,声音颤抖:“叔父对樗莆恩同再造,樗莆没齿难忘!”
“起来吧。”奚王竟亲自扶起他,道:“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吧。记住,切勿操之过急,一切小心行事!”
樗莆恭敬道:“是!”
夜幕低垂,星云四合。远处不知是谁在吹奏着胡笳,据说蔡文姬当年的那一曲《胡笳十八拍》能令奏者心伤,闻者落泪。
樗莆缓缓从奚王的毡账中走出来,抬头望了望那一轮皎洁的明月,轻轻掏出怀中的玉玦,微微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