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章 黄埃散漫风萧索(下)
(三)
楚恒钦带着萧晨月回到客栈时,已过了申时,客栈里却没有一个人。楚恒钦将萧晨月扶下马背,她忽感有些头晕,只是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她环视了一圈客栈,不禁疑道:“人呢?”又试探着叫了一声:“馨儿?阿绰?你们在吗?”
楚恒钦道:“他们也许都出去找殿下了,现在还没回来。不知他们是去了哪里?”
萧晨月道:“现在,该怎么办?”
楚恒钦面色一凝,向萧晨月抱拳道:“公主,请恕属下多言,此地不宜久留,若万一再遇上刺客,臣担心……公主若有意外,臣万死难辞其咎。所以公主,臣建议,还是应尽早离开此地,以防不测。”
“可是……”萧晨月摇摇头道:“馨儿和阿绰下落不明,叫我如何能走得安心?”
“公主。”楚恒钦提醒她:“公主现今身上担子太重,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萧晨月怔怔地坐在凳子上,半晌没有说话。
“公主!”门外突然传来馨儿的声音,只见她一溜烟窜到萧晨月面前,满面焦急地道:“公主,奴婢寻了你两个时辰,幸好你没事,可把奴婢吓坏了!”
“馨儿,你回来了。”萧晨月惊奇地道:“阿绰呢,她没有和你一起吗?”
“绰姐姐……”馨儿为难道:“我和绰姐姐本是分两路去寻公主,半路我等了她小半个时辰,没见着她,以为她必是先回客栈了,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公主。”楚恒钦竟单膝跪地禀道:“臣恳请公主即刻离开此地,以防再遇不测。”
馨儿吃惊地望向萧晨月,这才发现她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恍惚,遂明白了几分。她蓦地望向楚恒钦,像是在向他寻求答案:“公主,遇刺了?”
楚恒钦点点头:“幸亏臣及时赶到,这才有惊无险。”
馨儿摇了摇她的胳膊,道:“公主,奴婢觉得……咱就听从楚将军的建议吧。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以免夜长梦多。”
萧晨月望着馨儿,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们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只是,我不能丢下阿绰姐姐。”
楚恒钦这时忽然道:“也许她正和沈少使在一起。”
馨儿也忙道:“是啊。再说绰姐姐有武艺傍身,那些坏人也不能拿她怎样的。”
萧晨月终于点点头:“好,我听你们的就是。”遂命小二取来纸笔,提笔写下一封信,吩咐掌柜的转交。
申时三刻,萧晨月、馨儿及楚恒钦三人一道离开了有间客栈,启程前往雁门郡。
雁门郡地处南燕边境,也是通往北溱的又一处入口。此处是南燕的关隘,历代曾有羌人、羯人妄图攻下雁门郡以打通通向南燕的关口,故此频频侵扰雁门郡的百姓,此地居民也因此过着朝不保夕,时迁时易的生活。
马蹄疾驰,黄沙扬起尘土,一片混沌,令人睁不开眼。
楚恒钦坐在驾车的位置上,用力抽动着马鞭,却依然未见它走快多少。
馨儿轻轻挑开车帘,探头问楚恒钦:“楚将军,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镇上?”
楚恒钦摇摇头,沉沉叹了口气:“也许,最快也要一个时辰吧。这马有些跑不动了。”
馨儿“哦”了一声刚把头缩回车内,却听萧晨月道:“停车。”
“公主,你要做什么?”馨儿不解地问。
却见萧晨月拎着水袋和干粮下了车,走到那马旁边,竟小心地给马喂水喂粮,看得一旁的馨儿惊叫道:“公主,这些水和干粮连我们自己都不够,怎有多余的可以喂马?”
萧晨月淡淡道:“就是再没有也要喂给它,只有让它恢复了体力,我们才能更快到镇上。到了镇上,你想有什么吃的,就都有了。”
楚恒钦赞赏地点点头:“还是公主想得周到。”
忽然,只听馨儿道:“快看啊,那些都是什么人?”
楚恒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沿途一些衣衫褴褛的人,蓬头垢面正捧着一个铜盆,向过往的客商乞讨。他叹了口气:“他们都是边境上的难民,因为吃不饱饭,又时时遭受羌人的侵扰,才一路逃难到此地的。”
馨儿叹了口气:“两国交战,苦的总是百姓。”
萧晨月突然停了下来,从车上拿下两箱珠宝,将其中一箱交给馨儿。馨儿愣愣地看着她,十分不解:“公主……您这是要做什么?”
萧晨月说:“馨儿,你去把这些发给那些难民,让他们去镇上买些吃的。”
“可是……”馨儿万分惊讶:“公主,这些可都是你的嫁妆啊。这……这不合适吧。”
萧晨月道:“让你去你就去吧,剩下的,你不必问那么多。我自有分寸。”
“噢。”馨儿点点头依言照做了。
楚恒钦感慨地望向萧晨月,抱拳道:“公主,臣替南燕百姓多谢您的恩德。”
(四)
北溱咸亨二年,冬,寒风凛冽,绥州城外的河水早已结冰,来来往往的客商也比往日稀疏了不少,大抵是赶着回去与家人团聚,过一个喜庆的春节吧。
绥州宫城内,四周悬满了白帆,迎风飘扬着,来往的行人路过皆无声地叹了口气,果然是红颜薄命啊,再如何娇美的女子,终是抵不过这塞外风雪的侵蚀和岁月的摧残。
北溱王宫内,北溱帝君慕容拏郓斜斜靠坐在绣榻上,正痴痴地望着榻前的一方书桌,那是平日里云熙公主看书写字的书桌,书桌上的纸砚书籍都未曾动过。可如今旧物仍在,人却已与他遥隔云端。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慕容拏郓仰头喝了一口冷酒,手里还握着那支云熙公主平日里最喜欢的珠钗,苦笑数声,上天带走了她,也带走了他在这世上最后一颗真心。
天启二十八年,他的祖父慕容洪基尚还在位,那个清水芙蓉一般的女子第一次来到北溱,早已年过花甲的帝君慕容洪基确实是被她吸引了的。她是长在江南柔弱的汉人女子,不同于北溱女子的豪爽奔放。
他忽然很想靠近这个汉人女子,想要了解她柔弱的外表下藏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
他为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全绥州城的百姓纷纷前来围观。慕容洪基一身艳红喜服,容光焕发,竟丝毫不让人看出他已年过花甲。他欣喜异常地抱住她纤弱的身子,轻轻地放下了帷帐,在她雪白的玉体上肆虐狂欢。他如饥渴的野兽一般疯狂地榨取她身体的甘霖,直到他累到筋疲力尽方停下来凝望身下的她,她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却毫不理会眼前这个如千斤巨石般压在她身上夺走她童贞的男人,那双美丽的眸子仿佛是在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里面盛满了哀怨。他不停地呼唤着她,只求她能看他一眼,可她却依旧不动不语。终于他彻底被激怒,心底的那一丝温存顷刻间荡然无存,再顾不得身体的疲累,狠狠地掠取她的身子,她就像一个泥塑木偶被他任意摆弄,却已麻木到感觉不到身下传来的丝丝痛楚。
他也记得,云熙自从嫁给他这个花甲之龄的人后,就再也没有笑过。她以桃李之年华和亲北溱,嫁给这个已快半截入土的老人,心中哀怨难以自抑。若不是那一场惊天浩劫,她的家没了,亲人也不在了,又何以落到如今身许异地的凄凉境地。他每日都会来她宫中,陪她坐上半日,百般讨好她,可她依然对他冷冷淡淡,不言不语,只是习惯性地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字,或是轻轻弹奏着琵琶,仿佛是在诉说心中的哀怨,他也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虽然她不曾喜欢过他,可他却对她十分上心。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如即将干死的禾苗突然遇到了甘露。他身居帝位二十八年,和皇后斗了这么多年,早已累了。
他一直相信,她是上苍在他垂暮之年赐给他最好的礼物,他必会百般珍视她。可自她踏上和亲之路的这一天起,心早已随着灵魂寂灭,剩下的不过一具空洞的躯体罢了。
云熙心中的悲苦他又何尝不明白,他自知自己来日无多,为了她的幸福他曾劝她再嫁自己的孙子慕容拏郓,而自己则退位为上皇,传位于皇孙慕容拏郓,云熙迫于无奈只得再嫁北溱新任帝君慕容拏郓,终日哀怨难以自抑。
终于,她在这塞北苦寒之地苦熬了五年,身体也终随着濒死的灵魂一起寂灭,飞向了九天外的虚空。
云熙公主,那个皎若明月,柔弱娇美的女子,终于在她最美好的年纪凋谢,湮没在北溱众多史册中的某一页。千百年后,不知那时的人们还会否记得她曾来过的痕迹?
殿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慕容拏郓抽回纷乱的思绪,不禁一惊:“祖母?您来做什么?”
斛律臻望着他,忽然冷笑数声,没有说话。
慕容拏郓怔怔地瞧着她,道:“祖母……您笑什么?”
斛律臻依然冷笑,半晌,才道:“我只问你,你,当真没有后悔过么?”
“呵呵!后悔?”慕容拏郓一手支撑着榻沿,摇摇晃晃起身,缓缓走到书桌前坐下,仰头冷笑数声,道:“您问的是我,还是祖父?我知道,您一直对祖父与南燕联姻不满,可祖父早已往生,您一直不曾放下。就连我再娶南燕公主,您竟还是未能放下。”
斛律臻突然冷冷道:“你和你的祖父,还真是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可有一样东西,你们却始终不曾拥有。”
“呵呵,是么?”慕容拏郓冷然片刻,不再说话。
斛律臻不禁冷然道:“你们祖孙用尽全力对她好,讨她欢心。可惜,她却到死都不曾爱过你们,一天都没有。”
“没有又如何?”慕容拏郓疲倦地说:“可她终归属于我,是我慕容拏郓的女人。”声音里透着沙哑。
斛律臻此刻像是被激怒一般,大声道:“所以老天带走了她!是你毁了她!”
慕容拏郓苦笑摇头,转过身不再理她。
“你!”斛律臻厉声质问他:“是你背着我,暗里修书与南燕,请求南燕再嫁一位公主?你!你够狠!”
慕容拏郓冷笑:“只要孤还在一天,就绝不容许有任何人来破坏南燕与北溱的联姻。孤说过的,祖母这么快便忘了。”
“是么?”斛律臻狂笑道:“可惜云熙已经死了,而她不过是个替身而已。”半晌,她冷笑道:“可他们汉人,和我们终归不是一条心。”
慕容拏郓疲倦地挥了挥手,道:“孤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
斛律臻转身走出了大殿,衣袍随风摆动,带起了一阵轻烟。
(五)
慕容拏郓无力地坐倒在榻上,怔怔地盯着斛律臻离去的背影出神。
突然有侍女掀帘而入,跪地禀道:“帝君,库莫奚王上派使者前来求见。”
慕容拏郓疲惫地挥了挥手,摇头道:“孤累了,不见。”
“帝君,”那侍女道:“您还是见见吧。”
慕容拏郓忽然一改先前的疲态,瞪着双眼,用力捶着榻沿,大喝道:“孤说不见就不见!没听见吗?给孤滚出去!都给孤滚!”
那侍女吓得连连磕头:“帝君息怒,帝君息怒,奴婢告退。”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突然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我王千里迢迢派使臣前来慰问,却被帝君拒之门外,难道北溱帝君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吗?”
这声音使慕容拏郓稍稍清醒了一些,他缓缓看向来人,只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棕发碧眼身着奚人服饰的女子,正以一种无所畏惧的目光凝视着他。怔了半晌,才道:“你……你是谁?”
那女子道:“库莫奚王上的养女,汝南公主。”
“你……”慕容拏郓“咳咳”两声,道:“你便是,奚王派来的使臣?”
那女子淡淡道:“正是臣女。”
慕容拏郓缓缓道:“那,你来求见孤,想来做什么?”
那女子以奚人之礼向慕容拏郓鞠了一躬,遂一字字道:“与帝君联姻。”
“难为他奚王还有这番心意。”慕容拏郓随即视线一瞥,紧紧盯着汝南公主,道:“你是自愿的?”
汝南公主点头道:“不错。”
慕容拏郓冷笑道:“那你可知,我北溱与南燕早已订立了姻约,南燕公主不日便会到达这绥州城。”
汝南公主道:“我知道。来之前,父王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慕容拏郓不可思议地瞪着她:“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来趟这趟浑水?”
汝南公主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那又如何!她嫁她的,我嫁我的,汝南也正好多了一个姐妹解解乏。父王曾经说过,身在高处的人,最可怕的敌人,便是寂寞。拥有强大对手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人生。”
慕容拏郓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盯着她。
麟德十年十二月初五,萧晨月一行终于到达了北溱都城绥州城外的一个小镇上。楚恒钦带着萧晨月与馨儿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萧晨月借口说不舒服去药铺买药,走到一个集市,却赫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地扭过头匆匆走开,不想却被他叫住:“晨月。”
萧晨月缓缓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
沈愔缓缓走到她身边,用力握住她的手,脸色因兴奋而激动有些发红,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晨月,真的是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萧晨月用力抽出被他握住的双手,冷冷道:“你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不,晨月,你听我说”沈愔再次握住她的手,道:“你失踪后,我整整找了你三日,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又回到了那家客栈,一打听才知你们已经离开了。得知你安然无恙,我这颗悬着的心才放下了。我知道,你们要去绥州,便必然会路过此镇,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真好。”
萧晨月冷冷地盯着他,冷冷道:“你说完了吗?我不想再听了。”
“晨月。”沈愔伤感地望着她,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告诉你。”
萧晨月狐疑地盯着他:“什么事?”
沈愔道:“我派去打探消息的探子来报,北溱帝君慕容拏郓身体孱弱,不知还能熬多久,况如今太皇太后执政,库莫奚也派了公主嫁往北溱,你……”
萧晨月摇头苦笑:“你现在和我说这些,太迟了。”
沈愔将她抱得更紧了,喘息着说:“不,晨月,北溱常年受库莫奚控制,而帝君又体弱,那些对帝位虎视眈眈的宗室会怎么待你,届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帝位之争。晨月,你若去趟这趟浑水,这场王室争斗迟早会危及到你。我不希望你有任何危险啊!”
“是么……”萧晨月冷笑:“我萧晨月,早已经是死过两次的人了。一个人只有在生死轮回面前走了一遭,便能深切体会到,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值得去害怕的了。无论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一样都还得受着。”
“晨月……”沈愔失声叫道。他此刻才明白,面对她,他便永远没有了回旋的余地。他缓缓松开手,终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沈愔。”萧晨月笑得凄凉:“我们,终归是回不去了。从此你我,宦海朝堂,天涯海角,两两相望,各自安好。”说完,头也不回,径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