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章 黄埃散漫风萧索(上)
(一)
星夜子时,睿安公主一行已到达梁州地界,看守城门的守卫长戟一横将他们拦在城门外,立声喝问:“来者何人?现下早已入夜,城门关闭,诸君还是明日再进城吧!”
“明日?”馨儿吓了一跳:“你是想让我们今天晚上都睡在路上么?”
那守卫冷笑道:“那我可管不着,我拿着朝廷的薪俸,就得按规矩办事。”
“你!”馨儿还想再说什么,韩绰突然一把拉住她,忙用眼神示意她:“别说了。”
萧晨月听到外面的动静,伸手拨开车帘,缓缓下了马车。她径直走到沈愔身边,笑得淡定从容:“沈愔,把腰牌拿出来给他看看。”
沈愔抱拳点头道:“是,公主。”遂解下腰牌递给那守卫,那守卫却怔怔地盯着萧晨月看得痴了,一时竟忘了去接沈愔递过来的腰牌。
只见萧晨月仍然一身大红宫装穿戴整齐,粉面如桃,唇似朱丹,发髻高高耸起,宛如从天而降的仙子。她一路颠簸劳累了一天,妆容竟丝毫不见凌乱。
韩绰见那守卫盯着萧晨月看得目不转睛,不禁大喝道:“大胆奴才,竟敢如此冒犯公主,你可知罪?”
萧晨月微笑着走到那守卫面前,拿过沈愔手中的腰牌,道:“我乃陛下亲封的睿安公主,前往北溱和亲,借道梁州,你若是不放我们进城,若我们途中有个什么闪失,拿你一家的性命都不够抵的。”
那守卫一听吓得立即瘫软在地,叩头如捣蒜,连声道:“小人有眼无珠,怠慢了公主,还望公主恕罪。”遂吩咐另外两个守卫打开城门:“小人,即刻让公主进城。请。”
进入梁州地界,远远便望见一处挂牌上写着“盘云客栈”四个字,韩绰心下疑惑:“这个点,竟还有一家客栈是开着门的。”
沈愔道:“此处偏僻,离驿馆还有段距离,时候不早了,我们今晚就在这里歇一晚吧。”
由于此处地势偏僻,这家客栈少有人光顾,此时已是夜里子时,竟还有一大半空房。韩绰不禁问沈愔:“这家客栈人丁稀少,会不会不太安全?”
沈愔摇头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这里就这一家客栈,总不能让大家在路上过夜吧。”
韩绰只得压下心中的不安,随沈愔进了一间客房。
沈愔环视了一下客房,叹道:“这里的确简陋了点,今日先委屈一晚,明日我们再进城。”
一轮圆月寂寥地悬挂于天际,散发着清幽孤冷的光芒,照耀着大地上不眠的人们。
沈愔独自一人坐在客栈门前的台阶上,仰头灌了一口酒,竟被辣得呛出了眼泪。他仰望着天际那一轮孤月,苦笑一声,神色怅然。
忽然传来环佩叮当之声,萧晨月缓缓走下台阶,站在沈愔身后,并未开口唤他。
沈愔又灌了一口酒,淡淡道:“你也累了一天了,为何还不休息?”
萧晨月道:“夜已深,沈大使者不也没休息,一个人枯坐在这赏月?”
沈愔道:“我不睡,我就在这,替你们把守着。”
萧晨月没有说话,突然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酒坛,仰头大灌了几口,连连咳嗽起来。
沈愔从她手中抢过酒坛,看着她疯狂的举动,冷笑道:“不会喝酒,就不要逞强。”顿了会,又道:“五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
萧晨月冷冷地望着他,突然摇了摇头:“可你变了,你不是我的愔哥哥。你不是我爱的那个沈愔。”
“我是!”沈愔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迫使她看向自己,一字字道:“五年了,我们都早已回不去了。”
萧晨月突然仰头纵声长笑,笑得凄凉:“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沈愔,你的爱,只不过是你利用我的一个光鲜艳体面的借口。”
沈愔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眼神中满是凄楚和无奈:“晨月,很多事情,我们,都一样身不由己。”
“呵!身不由己,说的多好听。”萧晨月冷冷道:“所以,你为了你们沈家,为了你父亲,你就把我推了出去。”
“七王之乱,衡阳王府一夜之间败落,衡阳王的党羽尽数被诛。而你也被投入了掖庭。”沈愔有些哽咽,忽然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声音有些颤抖:“你在掖庭为婢五年,我见不到你,你知道我有多煎熬吗。我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将你带出掖庭,还你一个正常的生活。你的人生,不该充满绝望。”
萧晨月奋力挣开他,冷笑:“绝望?本就没有过希望,又何来绝望?”
沈愔望着她的眼睛,似要将她的种种情绪望穿。他叹了口气:“你这样的女子,不该被关在掖庭里,虚度此生,浪费青春。”
萧晨月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我只想问你,若没有当年的七王之乱,你……可会娶我?”
沈愔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一次竟是毫不犹豫道:“会!”
萧晨月不再看他,望着那轮明月,苦笑:“从前在掖庭,虽说苦了点,但日子总还算过得下去。可一旦入了北溱,便真的生死皆由天定了。”
沈愔道:“离开了那座牢笼,至少,你是自由的。”
囚鸟的生命,本就与自由无缘,只是换了一座牢笼罢了。二人静静相对而立,都不再说话,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二)
麟德十年十二月初一,历经半个多月,睿安公主一行终于到达了幽州,沈愔命大家在幽州休息两日再走。幽州地处通往库莫奚和北溱的关口,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半年前库莫奚正是在此地败于南燕大军,生性好战的奚人并不会就此罢休,定会伺机寻仇。车队一旦进入幽州,大家都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以防在此遭遇不测,误了和亲大计。
“姐姐,我都在这个客栈闷了一整天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呀?”馨儿一边咬着白花花的馒头一边问韩绰。韩绰望了她一眼,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再等等看吧。
馨儿刚吃完一个馒头,摇着韩绰的胳膊,叹了口气道:“我只怕在这里会遇到埋伏在此地的奚人,夜长梦多呀。万一伤到公主可就麻烦了!”
韩绰沉思着,喃喃道:“此地不宜久留。”
馨儿嘟嚷道:“也不知沈少使怎么想的,这么个晦气的地方,我是不想再呆下去了。”
正说话间,沈愔笑着走过来,道:“看来大家都休整得差不多了,收拾一下,我们未时出发。”
韩绰向馨儿笑道:“快去收拾收拾吧,我们下午便要离开这里了。”
馨儿调皮地一吐舌头,刚欲起身,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对了,公主呢?”
沈愔奇道:“公主不是在房间里吗?”
韩绰道:“公主说她口渴,出去打水了。这北地的水,十分珍贵,客栈已没有多余的水卖给我们了。公主就自己出去打水了……”不料沈愔突然打断她的话:“去了多久?”
韩绰道:“快半个时辰了吧。”
“半个时辰……”沈愔冷笑,遂吩咐屋内众人:“还愣着干什么,都给我出去找!一定要把公主毫发无伤地给我带回来!”韩绰拉起愣在原地的馨儿往外走去,道:“走吧,我们分头去找。”
沈愔心里默念道:“晨月,你一定不能有事,我一定会把你平安带回来。”
灅水畔,萧晨月一身金色衣裙在河边洗发,她小心地掬起一捧清水浇在头发上,虽然冰寒彻骨,但却让人精神为之一爽。萧晨月微笑着起身,轻轻擦了擦湿发,将它扬到脑后,同时又将水袋小心地藏入怀中,向着来时的路走去,环佩叮咚留下一串银铃般的声响,金色的衣裙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身后忽然一阵风过,萧晨月警觉地停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冷冷道:“阁下是何人?为何一直跟踪我?”
那人阴恻恻地笑道:“姑娘真是好耳力,在下佩服。”
萧晨月缓缓转过身,便见离她仅一尺远处立着一个一身黑衣身长七尺的壮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那人见萧晨月竟转身望着他笑,不禁有些诧异:“你……你就是睿安公主?”
萧晨月皱眉盯着他:“你究竟是何人?”
那人尚未及说话,只听又有一人阴笑道:“你不用知道我们是谁,我只知道一件事,留下你的命!”说话间竟已攻到萧晨月身前,招招直取她的要害!萧晨月一边闪避一边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为何定要取我性命?”
“无冤无仇?”那人冷笑道:“南燕那狗皇帝派兵攻打我库莫奚,死伤了多少族人兄弟,这笔血债,我定要他南燕人的血来偿!”
萧晨月冷笑道:“你要找那萧远复为你族人血债血偿,尽管去找他便是,为难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那人冷哼一声:“你既是南燕的和亲公主,你就该替你那皇帝老儿偿命!”
萧晨月冷冷道:“我的命并不值钱,就算你杀了我,南燕也会有其他的公主来代替我,难道你能杀尽我南燕所有的公主么?”
那人冷笑道:“那有何难?老子遇一个杀一个!我要用南燕公主的血,来祭奠那些死去的族人!”说时迟,那时快,一支漆黑的弩箭蓦地射出,直取萧晨月的天灵盖!萧晨月抽出腰间随身携带的短剑,奋力挡开那些射向她的流矢。
黑衣壮汉一步步向她逼近,她顿时感到有些害怕,握剑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着,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大脑混沌一片。她感到自己头晕目眩,意识正一分分被抽离,心中悲戚:难道我今日定真要葬身于此吗?
忽然间耳畔风声呼呼,一只羽剑破空飞来,直直洞穿那黑衣壮汉的咽喉,血溅三尺,那人应声倒地。
迷蒙中,她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带着她奋力冲杀,格杀那些欲取她性命的黑衣刺客。
“公主,微臣救驾来迟,望公主恕罪。”楚恒钦单膝跪地,抱拳道。
萧晨月被这一激忽然醒了过来,她定定望着风尘仆仆的楚恒钦,眼中依然充满了惊惧和不安,踉跄欲倒。
楚恒钦忙上前扶住她,道:“公主莫怕,刺客都已被臣杀了。臣这就送公主回客栈。”
萧晨月借着他的力道才勉强站稳,点头道:“睿安多谢楚将军的救命之恩。”
楚恒钦将她扶上马背,让她坐在自己身后,笑道:“保护公主,本就是微臣的职责,今日是臣护驾不周,让公主受惊了。还好总算有惊无险。”顿了顿,又道:“对了公主,你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来头吗?
萧晨月道:“他们,是库莫奚人。他们杀我,目的就是要破坏南燕和北溱的联姻。”
楚恒钦倒吸了口冷气,想了想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即刻离开幽州。”说罢用力一夹马腹,向客栈的方向奔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