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竹浦村还是那个竹浦村,白日炊烟袅袅,夜间恬美安谧。澜河流水潺潺,浇灌了这块土地,孕育了在此地生生不息的村民。
也偶有邻里纠纷,几方人为家长里短亦或鸡毛蒜皮之事吵得脸红脖子粗,不惜日行几十里互相揪嚷着来到县衙,向青天大老爷讨上一个公道。
金岁言怎么都料想不到,平和且烟火气满溢的竹浦村,会出这么一桩骇人听闻的案子。
剩下的事,毋需朱家媳妇多说,她已经猜到七七八八。
升米恩斗米仇,横死的朱老二也许到死前都不敢相信,他这辈子会死在自己亲弟弟手上。
屋内,才七八岁大的男娃从隐隐啜泣逐渐转为嚎啕大哭,口中含糊不清,好似在呼唤爹爹,又好似在叫着二叔。
虚掩的门开了,烛光在地上投下一块平整的光斑,薛大人缓步走出,与平日里永远挺立的身姿不同,他跨出门来时,微微勾下头。
金岁言回头看他,问道:“孩子都知道了?”
薛南弦点头。
“薛大人,我不明白”,金岁言质问:“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穷凶极恶,能够手刃亲人的恶徒,到底有什么意义?”
薛南弦看着她,没说话。
良久,他转移了视线,望向远处,微收的下巴再次扬起:“朱老幺的父亲大概也死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张了张嘴,并没有太过震惊。
“尸首在哪?”金岁言问。
“这便要问凶手了。”
朱老幺还在呼呼大睡,隔着房门都能听到他鼾声如雷。此时不由打了个冷噤,迷糊间抓了被子裹紧。
只听“砰”得一声,门被撞开,朱老幺睁开惺忪睡眼,人还没清醒,就被扯着衣领子提了起来。
“你你你你——你是谁?”黑暗中他不清来人,但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者不善,本能地害怕起来。
那人桀桀冷笑,将他一把扔下了床榻。
“这……这里是衙门,你你你敢胡来?”
朱老幺连滚带爬想要冲出屋子求救,被人提着脚腕拽了回来,额头狠狠磕在了地上。
“我既然能人不知鬼不觉进你屋子,你觉得会有人来救你吗?”
他掐着朱老幺的后脖字,将人扶正,毒舌吐信一般游到了朱老幺的耳旁,呼吸喷附其上,令人魂飞魄散。
朱老幺浑身僵硬,除了牙齿打颤,什么多余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只听那人声音暗哑,对着朱老幺的耳廓宛如孤鬼低吟。
后衙正屋,白岳知在屋里打转,已经睡了一觉被吵醒的白夫人劝慰道:“你就放下心,薛大人跟着呢,他身边那个林楷,小伙子厉害着呢。你还怕穗儿出什么事不成。”
“不是不是”,他摇头否认,“不是穗儿,穗儿能出啥事,那丫头机灵着呢,我看薛大人都拿她没办法。”
“那你在那晃个什么劲儿,我眼睛都花了。这么晚了,你赶紧睡会儿,一把老骨头这么熬迟早散了,有什么事等明儿他们一回来不就清楚了吗。”
白岳知停下,指着自个儿右眼皮:“我这眼皮一直跳,心里总觉得哪里要出事。”
话音未落,房门被急促敲响,“大人,大人,不好了!”
他闭了闭眼,前去开门:“怎么了,可是薛大人回来了?”
值夜衙役气喘吁吁,连连摇头:“不是!是朱老幺,朱老幺不见了。”
“不是派了人严加看守吗?”
“看守的弟兄们也不见了。”
闻言,白岳知一巴掌拍自己脑门儿上。
定了定神,他跨出房门往朱老幺所住那处院落去,正撞上另一名同样慌慌张张的衙役。
“你又有何事?”白岳知胸膛里砰砰直跳。
“薛大人身边的那个林公子回来了”,衙役吞了一口唾沫,“让我们立刻带人,去朱老幺城里的宅子搜查。”
卡在嗓子眼的心,好歹落下来了一半。
听闻宅子里可能有重要人证,白岳知只能先找了人将朱老幺的房间包围,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然后马不停蹄点了人前往朱宅。
为避人耳目,朱老幺特地选了一处偏僻的宅子,外头环境敷衍,里头却很是宽敞。在正中央一间被堵了窗户的房间里,白岳知找到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
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露出的部分有着或青或紫的块块淤青,手腕处被绳索长期捆绑摩擦出了血痕,斑斑点点,惨不忍睹。
白岳知听林楷讲述了事情经过,知晓女人身份后,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女人恍惚的双眼,懊恼地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他不能想象,当女人看到朱老幺捧着沾了自己丈夫鲜血的三百两白银放到她面前时,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如果不是他脑瓜愚笨,没有看出朱老幺的破绽,又怎么可能让这个可怜的女人被禽兽不如的杀父仇人整整折磨两个月。
等林楷忙完一切,驾马车将竹浦村一行人接回县衙时,天已大亮。
一路上听林楷说,从朱宅救出来的女人就是朱老二的媳妇,白夫人陪了一晚上,女人精神依旧恍惚,不过好歹能断断续续说话了。
女人第一次见到朱老幺,就对他印象不佳,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可怖。但碍于他是自己相公的弟弟,也不长期生活在一块儿,她便埋在心里没有说。
大约两个月前,她与朱老二再去竹浦村,朱老幺居然特地跑到十里外迎接他们,热情得有些诡异。
朱老二还挺高兴,说他这弟弟终于懂事了。
兄弟俩有说有笑,朱老二毫无防备,被一刀捅进心窝,当场毙命。
女人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却被朱老幺绑了,眼睁睁地看着朱老幺将相公的头颅割下放进捆了绳子的鱼篓,丢进了水中。
然后泄愤似地,将朱老二大卸八块,将尸块抛入河里。
做完这一切,他扛起女人将她扔到了事先找好的一个山洞里,日日折磨侮辱,她恨不得一死了之。
奈何双手双脚被绑,饮食都是被朱老幺强灌,连绝食自尽都做不到。
那段时间接连大雨,行人本就稀少,不消几日,路上血迹就被雨水冲刷殆尽。
朱老幺日日早出晚归的奇怪行径引起了朱父的怀疑,以为他又去赌钱,于是悄悄跟上。等他看到山洞里的二儿媳,又联想到本该回家探望却迟迟不来的老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朱父气血上头,大骂孽子,被妒忌和仇恨扭曲了心神朱老幺一不做二不休也一刀砍了。
同样当着女人的面,与分尸朱老二时不得要领不同,这一次他熟练多了,眼中也全然没了第一次时的慌乱与犹豫。
不到一个时辰,朱父同样入了澜河喂了鱼。
再后来,女人就被装在麻袋里一路颠簸,再醒来便是在那座宅子里。
林楷唏嘘不已,不可思议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一个人竟能禽兽不如成这样。
薛南弦听完,似笑非笑地感叹道:“有些人,用禽兽来形容都是侮辱禽兽。”
艰难掀起千斤重的眼皮,金岁言瞥了他一眼,似乎在他那双古井无波的凤目中捕捉到了一抹戾气。
她觉得自己大抵是困糊涂了,闭眼道:“我爹以前跟我说过,这个世上有一种人是不懂感恩的,不仅不懂感恩,就连大部分人视为珍宝的父母子女之情,夫妻男女之情,朋友之谊,他们都是感受不到的。这是一种病,你跟他们说国法家规,杀人偿命,通通没用,他们需要的是大夫。医得好自然是好的,医不好就只能关起来,否则所到之处必是血案一片。”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我觉得我爹说的就是朱老幺这种人。要不是我们把他逮到了,一定还会有第三个人死去,同样被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喂鱼,甚至他还可能会专门把尸体运到我们与猴群大战的位置,因为在那里他杀了第一个人,第二个人,是一个值得缅怀的地方。”
车外驾车的林楷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掀起车帘子瞪大双眼回头看金岁言:“你这说的什么呀,咋这瘆人,你看我这一身的鸡皮疙瘩。”
说完他撸起袖子,把手臂伸了进来。
薛南弦一巴掌把他拍了出去,林楷吹着手臂委屈。
“这些都是你爹跟你说的?”薛南弦道。
“嗯。”马车摇摇晃晃,金岁言快睡着了,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凝眸注视她片刻,突然问道:“你爹姓什么?”
“嗯?”金岁言好半天才睁开眼睛,好笑道:“大人,您这是什么问题,我爹当然是姓金呀。”
薛南弦:“……”
一宿没合眼的金岁言,连和薛南弦斗嘴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想和白大人打声招呼,然后立刻回家躺床上睡死过去。
接下来过堂审理应当没她什么事了,该杀头的杀头,该定罪的定罪。
但是金岁言免不了头疼,胡家一案又回到了原点,谁都没想到朱老幺只是一个搅局的,忙活这许久虽然破获了一桩恶劣的弑父杀兄案,却对弄清楚胡家无头尸毫无帮助。
她又饿又困,哪知道等着她的就是乱成一团的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