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朱老幺以县令大人明日还有事相问为由,留在了县衙,由小厮来将他带去客房。
离开前,男人屡屡朝着金岁言傻笑,用行为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饱暖思淫/欲。
薛南弦从屏风后冷着脸款款跨出,扫了一眼桌上的残羹冷炙:“本朝不让女子做捕快,自是有原因的。”
金岁言毫不在意:“这还是我第一次以女子身份向男子问话,没想到效果奇佳。这捕快不当就不当吧,金岁弘那衣裳太大,穿着也怪不舒服的。”
说完她拿起筷子戳着汤碗里的河鱼:“女人不同于捕快,会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正在与弱者对话,不自觉地放松警惕,以至于暴露破绽。”
金岁言摇头:“打鱼为生之人,吃的最多的便是鱼,新不新鲜一尝便知。这鱼可都在厨房放了两天了,哪怕人在县衙嘴上不敢抱怨,鱼汤入口那一刻也当有些许迟疑,何至于喝了一碗又一碗。”
打他一进门,她就觉得朱老幺不像打鱼的。
澜县炎热,像薛大人这样的细皮嫩肉晒上几天也能跟刷了层酱油似的,何况渔民。若说是娘胎里带的白皙肤色,他却又自诩儿子随他似煤球,可见他压根儿不知道真正打鱼的该黑成什么样子。
一旁的白岳知默默点头。
当初朱老幺带人头来县衙领赏金时,整个人显得唯唯诺诺,半天憋不出个响屁。白大人问一句,他便答上三两个字,整个人缩成一团,连头都不敢抬。
话少,自然信息就少。
白岳知还以为是没见过世面的渔民为人老实,第一次见县太爷慌里慌张,又因为陡然捞到人头惊魂未定,因此沉默寡言,看起来哆哆嗦嗦。
老头子摸着胡须,慢条斯理道:“他说老家是黔岭县小梁村的,这个地名为何如此耳熟。”
“因为小梁村早就没了。”薛南弦淡淡道。
这么一提醒,白岳知倒是想起来了:“一年前一场山崩,位于山脚处的小梁村全村被埋,逃出来的不足十人,大半是妇孺,剩下的都是青壮年,绝没有年龄符合朱老幺伯父的人。”
当时这事,说是天灾无情,可当地官府派去赈灾的人却在崩落的山石上发现了火药灼烧过的痕迹。黔岭县令大失惊色,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却迟迟没有回应。
黔岭与澜县一水之隔,其县令因向澜县借调人手,于信中提了一嘴,白岳知这才得知山崩只恐有人祸之嫌。
可更奇怪的是,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朝廷抚恤赈灾款拨了下来,由官府出面将幸存下来的村民安置在了邻村,无人再提其中蹊跷。
唯一确定的是,世上再无小梁村。
也就是说,朱老幺从头到尾,每一句话里都掺了假。
“岂有此理!”
白岳知想明白后,胡子都吹了起来,“难不成这朱老幺才是真正凶手?”
等了半晌,无人回应。
转脸一瞧,金岁言和薛南弦双双盯着桌上吃了一半的凉鸡正在出神。
“薛大人?”
“嗯?”薛南弦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白岳知:“你说什么?”
白岳知拱手:“下官斗胆猜测,朱老幺谎话连篇定是心中有鬼,有没有可能他才是真正凶手?”
“我已派林楷上胡家问询是否与朱老幺相识,约莫不久便回来了。不过,在整件事情未搞清楚之前,朱老幺不可离开县衙。”
“这……”
白岳知为难,这朱老幺既不是罪犯,也无证据证明他涉案其中,甚至他还是找到人头的有功之人。作为澜县的青天大老爷,总不能因为说了几句谎话就被强行扣留。
薛南弦似乎心情不佳,白岳知正犹豫,他眼锋就扫了过来。
平日里他虽冷冷淡淡的,让白岳知精心准备的满腹稿的马屁找不到机会倾泻而出,却也不像方才那般让人提心吊胆。
官大一级压死人,白岳知不知不觉打了一个寒战,连连伏腰表示一定办妥。
“大人”,灯烛下金岁言星眼如波,秀颜旖丽,贝齿轻咬下唇,是她认真思索时独有的神情,“我想连夜去一趟朱家。”
“为何?”
“为何?”
也不知这声大人叫的究竟是谁,薛南弦和白岳知异口同声,前者捏了捏鼻子,后者默默往后缩了半步。
金岁言抬头,目光投在了屏风上的绿孔雀舒展的尾羽之处:“假设凶手是朱老幺,我能想到的唯一动机便是钱和仇。领赏时,胡员外是见过他的,并无异样。那他行凶的目的只能为钱。可是——”
“如果我是他,既然有能力杀死胡唯松亦或陈元,不如直接绑架胡唯松来勒索胡员外。胡家为丢失的人头都肯出这么多钱,更何况是买自己儿子的命,莫说三百两,怕是千两都不在话下。朱老幺就算再蠢,也不至于费劲背上人命官司,冒着杀头的风险去谋求更少的钱。”
她话说完,目光落到薛南弦脸上顿歇少顷,继而软绵绵滑过,看向白岳知:“朱家不过城外五十里,民女恳请借调衙门马匹,半个时辰便可到达。”
白岳知忧心忡忡:“都这么晚了,不如等明日,也不用你去,派人去就好,要问些什么你给他们交代一下。”
金岁言摆手:“都是妇孺,那几个大哥凶神恶煞的,上门不得把人吓坏,怕是话都说不利索。”
这时,林楷回来了。
那少年情绪都写在脸上,带回来的消息与她所料一致,胡家上到胡员外本人,下至杂活小厮,整一家子根本没人认识朱老幺。
话题又说回去朱家一事,白岳知还是觉得不妥:“你那么急干什么?”
“人命关天!而且我得拿报酬,我娘等着吃药,家里马上也要揭不开锅了。”
“什么报酬?缺钱就去找那老婆子要。”
“大人,我是为您着想,你能扣那朱老幺多久?还有,时间拖得越长,案子线索就越模糊。现在我们连死者究竟是谁都不确定,你这青天大老爷还想不想继续做了。”
说完金岁言抓住白岳知胳膊,用眼神指了指正斜眼看着你一句我一句,浑然似亲爷孙般对话的二人。
老头子立马噤了声,要是被大理寺卿扣上一顶缔造冤假错案的帽子,那便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城外不抵城内,思来想去,他还是松不了口。
“本官同去。”僵持间,薛大人打破沉默,“也毋需骑马,驾马车。”
薛南弦的座驾,着实让金岁言开了眼界。
漆木为轴,暗光流转,周身以暗纹绸缎包裹,用来做车帘子的绣花厚缎精致崭亮,让她恨不得揪下来拿去做衣裳。
就连拉车的马也跟抹了油似的毛光锃亮,看起来都比衙门里养的那几匹看起来精神得不是一点两点。
大理寺卿的俸禄这么高的吗?金岁言摸着下巴思考:不会是个贪官吧。
听说人越有钱,便越是小气,难怪十两银子都抠抠搜搜,找尽各种借口拖欠。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还走不走?”率先上了马车的薛南弦掀起帘子,不满地问正在发愣的金岁言。
“走,这就走!”金岁言一跃而上,却不进去,端端正正坐在了林楷身旁,回头一拱手:“大人好生歇息,林——林公子驾车,民女指路。”
林楷疑惑:“路很难走吗?白大人不是说一路沿河走就是了吗?”
金岁言瞪他,林楷回头瞧薛南弦。
薛南弦没说话,一甩帘子,合上了。
马车轻晃,大马跺了两下蹄子,打出一个响鼻,那意思好像是:就寝时间把我拉出来,要走就走,磨蹭个什么劲儿。
澜县地处澜河下游。
除雨季那段时间,因水流湍急而波涛汹涌,河底泥沙翻腾起来而略微发黄,其余时间均碧绿清冽。
两岸丛林四季常绿,郁郁葱葱,鸟鸣猿啼不止,可谓江山如画。
美中不足便是,往上游去便是崇山峻岭,落差达数千丈,根本无法行船,因此水路不通。而下游这段虽然河面宽敞,但丰水期时河深也不过两丈,大些的货船十分容易搁浅。
地理位置造就了澜县气候独特,物产丰富,却被阻挡在重峦叠嶂之外,过着悠然自得的小日子。
马蹄哒哒,夜风拂面,凝望漫天星斗,金岁言惬意地嗅着空气。
小时候,爹娘带着她与哥哥,来到河边看星星,空中弥漫的也是这样的味道,澜河独有的香甜水汽以及草木清香。
“啪!”身旁一声脆响。
金岁言思绪被打断,满腹狐疑地看向正在猛扇自己的耳光的林楷。
“你干嘛打自己?”
林楷与她同岁,性子相投,二人又没有身份上的隔阂,因此相处起来随意很多。
林楷哭丧着一张脸挥着巴掌,苦不堪言:“你们这蚊虫太多了,赶都赶不走,大白天的都能咬一身包。你看看又来了!”
他挠着手背上的新鲜红疹,直勾勾盯着金岁言看了半晌,皱眉道:“你一姑娘家可比我嫩多了,怎么一个包都没有?”
之前抓到的那几个外地人,似乎也抱怨过澜县蚊虫厉害。
金岁言沉吟:“嗯,好像本地人确实没有这个烦恼。”
林楷撇嘴:“都是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凭什么。”
“可能是饮食习惯不同?你要不试试多吃点本地人的饮食。”
澜县饮食多用香料,一道菜各式香料就占了一半,本地人对这些香料爱如珍宝,一日不吃便觉得口淡,而大多数外地人却嫌恶不已。
“主子也吃不惯那些东西,他怎么就不会被咬。”林楷愤愤不平。
“这……”金岁言也无从解答,“可能因为他比较——”
——不好吃?
“我知道了!”她话没说完,林楷一拍大腿,“一定是因为我不吃辣!”
“所以薛大人喜辣?”
“嗯,不是。”林楷摇头,“金姑娘你不知道,我们刚到那天,我路上吃坏了肚子。”
他压低声音,使金岁言也不得不低头与他凑到一块才能听清。
“主子他一个人出去闲逛,遇上一伙怪人,不偷不抢,把他绑了个结实后,强行喂了好多好多辣椒。我找到他时,他被一张都烂得发臭的席子盖着,整张脸都肿了,我差点儿认不出来。”
“还淋了一晚上雨,第二天就发烧了,你说那伙人缺不缺德!不过,要是吃辣椒真的能避蚊虫,我觉得倒也值!”
金岁言:“……”
“林楷!”车内响起薛南弦冷飕飕的声音,“既然如此,我便叫白县令为你准备一整盘的涮涮辣,吃不完不许吃别的。”
林楷一吐舌头,随即眨眼问道:“涮涮辣?这名字有趣,你们这的特产吗?”
金岁言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进来!”
“啊?不要了吧!”金岁言心中咆哮,这林楷当真是过分活泼,哪壶不开提哪壶。
里头没了声音。
林楷胳膊肘碰了碰金岁言,努嘴使眼色,意思是:
赶快进去,要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