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二人一站一坐默默对视。
良久,金岁言摸着下巴仰头望天,撅起的红唇连吹几次都没能吹出小调,发出了几声“嘶嘶”。
等她再回过头,薛南弦已然撤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回到笔尖上。
梗了梗脖子,金岁言伸手将衣襟拉扯平整,又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昂首挺胸走了过去。
“薛大人。”金岁言行礼,正要屈膝跪下,却被薛南弦出声阻止。
薛南弦侧过脸上下打量了她一阵:“这会到想起来官民有别了。罢了,体虚便省了。”
体虚?谁虚?
“何事?”他垂眼继续书写,淡淡相问。
一只长尾雀斜蹿入芭蕉树里,爪子抓住花柄啄食尚未成熟的芭蕉,摇得那芭蕉花像个危险的棒槌,悬吊在薛大人的头顶。
金岁言回过神,抽出欠条双手捧上:“民女是来请大人兑现承诺的。”
“什么承诺?”
薛大人问得随意,她心中登时氤氲出了此人要赖账的不妙预感。
“自然是十两银子,此为欠条。胡柳莺之事,民女已经搞清缘由,按照先前约定,大人该付十两银子。”
“可本官怎么记得,这只能免你冒名当差,以及白岳知明知故犯之罪。”
“薛大人!”
薛南弦打断她自顾又道:“况且你又怎么能证明胡小姐没有说谎?”
她深吸一口气,恨不得此刻在芭蕉花上摇曳的是一只十斤重的老母鸡,压断花柄然后砸他一个眼冒金星。
“……这么说,大人是铁了心不记得您欠民女十两银子?”
薛南弦失笑,置手中笔于白玉笔山,“本官自然记得,若你能证实胡家女所言属实,银子自当是你的,一买一卖很公平。若是寻得真凶,本官还可额外奖赏。”
眼睛一亮,金岁言将欠条塞了回去,两步向前抓起桌上的笔,在砚台里一涮,递至薛南弦眼前:“还请大人立下字据!”
薛南弦就感觉腿上一凉,原是墨汁蘸得太满,正滴得起劲。他抬眸瞥上金岁言握笔的手,只见其手腕子正不住抖动,甚至食指指尖还时不时敲得那笔杆子乱晃。
一副粗糙的梅花雪景图悄然在薛南弦的白衣上挥洒完成。
金岁言一捧腮帮子呈抱歉状:“哎呀,民女体虚手抖得厉害,您大人有大量,切莫和小女子计较。”
等白岳知和林楷找来时,引入眼帘的就是金岁言坐在桌前奋笔疾书,薛南弦提着衣摆站在一旁冷冷觑着,染了墨迹的衣摆挂在身前,十分显眼。
林楷挠头,很是不解,主子的衣裳都是他收拾的,什么时候多了一件花色这么奇特的。
这时金岁言终于停笔,双手提起那张写的密密麻麻地纸张,满意地吹了吹。然后起身让座,“还请大人签字画押!”
白老头子张大的嘴一直没能合上,眼见此情此景便开始唉声叹气地用袖子擦汗。正想冲过去阻止这个疯丫头以下犯上的胡作非为,却被喜闻乐见的林楷一把拽住了胳膊。
薛南弦竟也没拒绝,嫌弃地将梅花图掀至侧面,坐下后面无表情地研读起来。
他眉头越皱越紧,甚至将纸张拿了起来凑近些看,突然看向正在仰头看鸟的金岁言。
“你懂律法?谁教你的?”
金岁言回头,“律法?是个人不都该懂吗?比如不能杀人防火,不可偷盗抢劫,以及——不能故意欠债不还。”
薛南弦:“……”
“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大人可提出来。”
“没有,很严谨,而且你字写得很好。”薛南弦诚恳道,干脆地执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谢大人夸奖”,金岁言一扬下巴:“我爹教的。”
捞到人头的渔民姓朱,排行家中最末,同村都叫他朱老幺。
此刻他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饭菜,瞟着桌对面的妙龄女子不知所措。
衙门把他找来问话,先把他一个人从晌午晾到太阳落山不说,然后又端来了吃食,言说请他吃晚饭。
预想中威严的县令大人,一拍心脏抖三抖的惊堂木,以及高喊威武的衙役一个不在。
“吃啊”,金岁言把菜往他面前推了推,“朱大哥饿了吧。”
朱老幺瞧着桌上四菜一汤咽了口唾沫,虽谈不上是什么山珍海味,可县衙里的厨子着实有几把刷子,几道家常菜看起来色香味俱全。
他靠打鱼勉强温饱了半辈子,就算如今得了天价赏金,一辈子吃穿不愁,却也从来没敢肖想过会在官老爷的地盘被人盛情款待。
甚至美女相伴,为他殷勤倒茶,宛如做梦一般。
“突然来了紧急公务,县令大人难以抽身”,金岁言见他迟疑,主动为他盛了一碗汤,解释道:“叫朱大哥来主要是因为凶手还没抓住,衙门没法给上头交差,所以还想问问有没有其他漏掉的线索,所以你不要紧张。我是府中婢女,其他人都在忙,大人这才派我来找您问清楚,再转达给他老人家。”
“来,尝尝这鱼汤,可新鲜,今天才捞上来的。”金岁言笑意吟吟,将汤端至朱老幺面前,甚至贴心地为他递过汤匙。
屏风后面,薛南弦又换了一身衣裳,此时正襟危坐,神色如常,左侧眉尖却是微微挑起。他眼角瞥过手脚无处安放的白岳知,后者显然也是第一次躲在屏风后头偷听。
朱老幺接过,战战兢兢喝了两口,还是一脸难以置信。
“怎么样?鱼够新鲜吗?”
朱老幺点头如捣蒜。
渔民常年河边行走,逃不过风吹日晒,朱老幺肤色却不算黝黑,瘦削脸,小眼睛,一付平常不过的长相。
发现姑娘一直盯着自己看,朱老幺垂了头,仿佛是害羞一般使劲眨了眨眼睛。
突然间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透出无限哀伤:“胡家真是流年不利,竟然遇到这种事情,真是惨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只要能抓住凶手,为胡家讨回一个公道。”
金岁言瞅着他身上一看就价值不菲却与其面容气质极其不相称的绫罗绸缎,笑道:“可若不是这事,你也过不上现在的好日子呀。”
不像某人,贵气浑然天成。
“姑娘,瞧你这话说的。要能选,我宁愿不要这钱,也要那胡公子活过来。”
金岁言不置可否,“既然如此,那便请朱家大哥说说您是怎么找到人头的吧。”
朱老幺点头,眼珠滴溜溜一转,似是回忆:“那日,我照常出门打鱼。第一网下去,就感觉沉甸甸的,往上拉时差点把船给掀翻了。正高兴运气好呢,结果捞上来一看,好家伙,一个人头!”
说到这,朱老幺缩着脖子打了一个冷战。
“仵作记录上说,那颗人头泡的皮开肉绽,你是怎么确定那是胡唯松的?”
朱老幺睁大眼睛:“这还能是谁的,难道河里还能随随便便捞出颗人头吗?瘆人得很,我可再不想来第二次了,我当时立马就带着人头报官了。”
金岁言给朱老幺夹了一筷子菜,“朱家大哥除了打鱼,还有别的活计吗?”
朱老幺和金岁言聊了几句后,也没先前那么拘谨了,遂没客气大口刨起饭来。他边嚼边含糊道:“就打鱼呀,还能干什么,勉强混口饭。”
“那你儿子长得白吗?”
金岁言突然没头没脑一句,朱老幺愣了愣,随即摇头:“没,那小子跟个煤球似的,这生下来我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面相。”
“那嫂子一定很白。”
朱老幺嘿嘿笑,边笑边摇头:“那乡下婆娘能白到哪去,不像姑娘这……”
屏风后的两位大人齐齐皱了眉头。
意识到自己话过了界,朱老幺连忙止住话头。
做捕快这些年,金岁言什么样的地痞流氓没见过,比这脏污千百倍的话语可算听了个遍,朱老幺这点小不敬,她压根儿没有听进耳朵。
“所以家里就你们三人吗?听说你有兄弟?”
朱老幺见金岁言没怪罪的意思倒也松了口气:“我们兄弟三人早分家了,各讨各的生活,没什么联系。”
“分家时挠了别扭,关系不好?”
“也不是”,朱老幺挠头,“都忙。”
金岁言又问:“那你爹娘跟着谁生活?”
朱老幺道:“娘很早就去了,就剩我爹。他有时跟着我,有时跟着大哥。”
“二哥呢?”
朱老幺撇嘴,一脸嫌弃:“二哥没成家,最不靠谱,东奔西跑的没个着落哪顾得上我爹。”
“所以现在你爹跟着你大哥?”
晌午衙门派去找朱老幺的人回禀,当时家里只有一个村妇打扮的女人和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儿。
朱老幺眨眨眼:“没。我爹说想他大哥了,也就是我大伯父,所以回老家探亲戚去了。”
“老家哪的?”
“黔岭。”
“黔岭?”金岁言重复。
“小……小梁村。”
金岁言点了点头,弯眼一笑,又给朱老幺掰了一个鸡腿,“那朱大哥以后就不再打鱼了吧?”
朱老幺几乎融化在姑娘的如花笑颜中,双手接过碗连连摇头:“不打了不打了,得找个体面营生好好过日子。”
屏风后,薛南弦朝站在身后的林楷挥了挥手,那少年便心领神会地离开了。步伐似灵猫一般,竟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更没惊动还在饭桌边一问一答的二人。
白岳知目送林楷离开,目光里满是讶然和不解。他又看向薛南弦,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薛南弦拿过茶几上提前准备好的纸笔,挥笔落下四个大字:
满口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