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竹浦村沿澜河而建,村子不大,约莫几十户人家。
朱老幺家在位于村子边缘,一半在岸上,另一半架在水上。半人宽的小竹梯连接一方小平台,方便人上下船或者打水洗菜。
朱老幺用来打鱼的小船被栓在平台上,船底积了水。鱼篓渔网泡在里面,与里头脏泥,青苔混作一堆,散发出一阵又一阵一言难尽的气味。
林楷看了一阵忍不住嫌弃道:“不是有钱了嘛,这水里都起泡了,全是虫子,也不打整打整。”
他声量放得很轻,几乎是含在嘴里的,可如此小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屋里的人。只听“吱呀”一声,屋门开了,一个农妇打扮的妇人探出头来,在看到三人的一瞬间,她眼里的火苗似乎瞬间熄灭,呲的一声只剩下了一缕萧条的轻烟。
她眼中的笑容转瞬即逝,从欣喜到失望,再到见到家门口徘徊的陌生人,情理之中的防备,这些情绪在一眨眼的功夫流露得淋漓尽致。而仿若神游天外的呆楞以及扣紧门框的手,充分显露了她此时心中敲锣打鼓般的慌乱。
薛南弦与金岁言对视一眼,随手拦住欲上前说明来意的林楷,对她抬了抬下巴。
“你们……?”妇人低声哑气,扶着门不敢抬眼。
“这么晚了还来打扰嫂子,真是不好意思。”金岁言笑了笑,“我们是衙门来的,不是坏人。请问朱老幺可是住这?”
妇人唇瓣嗫嚅几下,好一会儿挤出一句话:“他不在家,今儿晌午就被你们叫走了。他可是犯了什么事?”
“没有,嫂子放心,只是有事耽搁了。白大人看天色太晚所以留他一宿,因为怕你担心,这才差我们来告知嫂子一声。”
“哦”,像是卸下了身上的重担,妇人吐出一口气,“谢谢你们特地跑一趟,真是辛苦你们。”
金岁言还以为她下一句就该是把他们请进屋,谁料门就这么合上了。有些愕然,她回头瞧了瞧薛南弦,他似乎并不介意这个闭门羹,慢条斯理问:“你怎么看?”。
她若有所思:“她对朱老幺不回家这事,纠结得很。好像既盼着他回来,又似乎料定他不会回来。”
薛南弦颔首:“你可注意到她的衣服了?”
“我说哪里不对劲呢。”金岁言恍然大悟,“粗布麻衣,袖口和手肘容易磨损的地方还缝了补丁,看样子像是刚补的。朱老幺今天那身衣服花哨成那样,再习惯节俭也不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屋门口的晾衣杆上挂了几件衣服,她走过去撩过两件凑近看了看:“只有女人和小孩的,都是面料低廉的旧衣服。”
金岁言上前敲门,“朱家嫂子,我们还有点事想问问你,麻烦你开开门。”
没动静。
“嫂子你不要害怕,我们不是来抓你的。你看,如果真的是衙门派人来抓你的,我一个姑娘家这么可能跟着来凑热闹呢。”
金岁言接着敲门。
“孩子已经睡了。我一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若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直接去问我当家的,免得浪费耽误了几位差爷。”
屋里的态度很坚决,林楷不高兴,挂下了脸想去踹门,被薛南弦喝止。
金岁言算是没了辙,对付泼妇无赖她擅长,唯独对这种拖家带口的老弱妇孺无计可施。
“要不用强的?”她征询薛大人的意见,反正惹了事轮不上她兜底。
那人叹了口气,上前叩门。
“朱夫人,请听我一言。作为母亲,你是不是该为你的孩子考虑一二。他的父亲也许是个败类,可若是母亲也因此软弱不振,可怜的是孩子。若你不去为他争取,他还能依靠谁?”
金岁言诧异,她无论如何都意想不到这尊冰雕玉琢的冷菩萨嘴里可以吐出这么一句话。若不是不合规矩,她很想鼓掌,并由衷赞叹狗嘴里居然吐出了象牙。
“朱夫人,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不如你这样想。如果你丈夫犯了事,你配合官府便是明事理,不仅不会受到牵连,甚至有可能受到嘉奖。可若是你知情不报,你丈夫发达了与你无关,只会便宜他外面的女人,而一旦东窗事发,你的孩子便永远会有一个名声腐坏的父亲,今后前途如何你当知晓。”
说这些话时,薛南弦侧颜低垂,睫下古井无波,好像正在念一段索然无味的文字。
金岁言忍不住开始咬指甲。她侧耳轻贴在门板上,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边抬眼端详。
剑眉入鬓,眼睫纤长,鼻梁高挺宛如刀削,细看鼻尖旁边好像还有一颗小小的黑痣。薛南弦感受到戳在自己的脸颊上的目光,他微微转头,四目相对。
一股热气直冲脑门,金岁言回过神跟烫着一般朝后一缩,扯了扯耳边的头发,比口形道:“朱老幺外面有女人?”
薛南弦点头:“猜的。”
这还能猜?
她投去质疑的目光,耳里却听到门后女人的啜泣。
有动静了。
金岁言适时开口:“白大人为官如何,嫂子应该听说过,我们真的是来帮你的。”
又等了一会儿,门开了,金岁言仰头打了个喷嚏。
“各位差爷进来说吧。”朱家媳妇收拾着桌上的碗碟,“家里没茶水招待,喝点水吧。”
她好一阵折腾才翻出几个大小不一,样式不一的杯子,竟找不出一个不带缺口的。
金岁言揉着鼻子打量着屋里的摆设,不禁暗自摇头。朱家这样的才叫真正的穷困潦倒。她一家子虽过得清贫,那也是因为母亲药钱昂贵,银子省不下来。
谁敢相信,这家男主人其实手握三百两小银山,是金岁言这辈子都不敢肖想的巨资。
想到这,又觉鼻子一痒,连忙以袖捂面连打了三个喷嚏。
里屋睡觉的孩子被吵醒,揉着眼睛出来找娘亲。孩子还有些迷糊,嘟囔着是不是爹爹回来了,这才看见了金岁言三人。
男娃见着生人有些害羞,一把扑到娘亲怀里,但眼睛却一刻没有离开薛南弦。孩子的眼神直来直往,不带任何掩饰,大剌剌地盯得他有些局促。
金岁言瞧着有意思,借机打开话匣子,于是故意逗他:“你干嘛盯着他看?好看啊?”
薛南弦斜睨了过来。
小孩怯生生道:“好看,像我二叔。”
女人一惊,下意识去捂儿子的嘴。
她不安地揉着衣裙,吞吞吐吐解释道:“他们兄弟不太合得来,一听起那人,我家那个就要生气。所以我……”
“没事没事。”金岁言和善一笑接着问那孩子:“你说你二叔像他,是因为看起来和他一样凶吗?”
小孩圆了眼睛,好像没太明白。
她蹲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我的意思是啊,你二叔是不是看起来和他一样古板,一旦你说错话做错事,就不依不饶一定要你认错才肯罢休?”
薛南弦:“……”
小孩眨了眨眼,从母亲身上下来,肯定地摇了摇头:“才没有。二叔人很好,每次他来看我都会给我带好东西,给我买新衣裳,还有好多好吃的。上次还带来了婶婶,长得好漂亮,笑起来可好看了,还会陪我玩。说起来,姐姐和婶婶也有些像,就是身上的衣裳没她的好看。”
金岁言:“……”
要是没有记错,朱老幺口中的二哥是没有成家的。
女人瞪了自家儿子一眼,失笑解释道:“孩子胡说的,姑娘莫往心里去。”
“既然孩子都觉得二叔好,那为什么他们兄弟俩还会关系不好呢?”金岁言纳闷。
朱家媳妇叹气:“叔叔他因为做生意,常年在外头跑,顾不了公公。时间长了,我男人就有些不高兴,再加上他每回回来就忍不住数落弟弟,说的那些话他嫌难听,一来二往的两兄弟就闹僵了。”
“数落他什么呢?”
“无非就是那些话,不务正业之类的,他读过书,说的那些话我也听不太懂,反正我男人听不爱听的。”
“说起你公公,他人呢?”
“他去邻村大伯家了,前些日子他与我男人大吵了一架,我男人说公公放话说去大哥家再也不回来了。”她犹豫了一下,显然也觉得其中有蹊跷。
金岁言与薛南弦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她道:“你知道你男人发达了吧?”
女人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他二人不说话,等着她自行开口。
朱家媳妇吸了吸鼻子,将儿子搂紧至怀里,埋头在儿子肩上,声音嘶哑:“他拿到钱后就在城里买了宅子,我以为他要把我娘儿俩接进城里去过日子,哪知道他不但不来接我们,连自己也不回来了。”
“我打听到地址,偷偷去了城里”,朱家媳妇深吸一口气,“里面有年轻女人的声音。”
好一出男人富贵后就抛弃槽糠之妻的经典戏文,真是传唱了几百年,经久不衰。
金岁言猛然转头看向薛南弦,这厮果然猜对了。其人巍然不动,不过眉尖似乎微微挑了挑。
“你没去找他?”
“去了。我当时想,哪个有钱人不是三妻四妾的,如果儿子能过得好,能像他二叔那样有出息,我怎么样都可以忍。可是,我没有想到,他竟那般无情,想要休了我。”说话间,妇人泣不成声。
“我伺候公婆,操持家务,还为他生了儿子,给他老朱家传宗接代,究竟哪一条对不起他,他竟要休了我”,她开始有点激动,“我咽不下这口气,就说休不休不是你说了算,我们找衙门,只要县令大人判我不贤,我自行离开。”
金岁言不合时宜地有些无语,难怪她当差这些年办的大多都是这些家长里短的鸡零狗碎,忙得要死要活,还经常两头不讨好,尽落埋怨。
“他怕事情闹大也就算了,然后一个铜板都不往家里拿,对我们娘俩不闻不问,就想逼我领着儿子走。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昨天突然回来,说要把儿子带回城里去养,我正犹豫你们的人就来了。”
“娘,我要跟你一块,除非一起去城里,不然我不去。”
妇人勉强露出笑颜,摸了摸儿子的头。
“还有一事”,金岁言看了一眼薛南弦,“你上次见到你公公还有你二叔是什么时候?”
“公公大概两个月前,二叔——二叔好像是一个月。”
“不对”,小孩打断,“二叔也是两个月,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足粽子糖,一天一颗刚好能吃两个月,吃完他就又来了。可上次带来的粽子糖我前几天就吃完了。娘,二叔什么时候才来呀,还有漂亮婶婶,我想他们了。”
“这样啊,那大抵是我记错了。”妇人眼神明显躲闪。
金岁言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笑着对男娃道:“我看你不是想二叔,是想粽子糖了吧。没事,他有钱。”她指着端坐一旁的薛南弦,“你让他买上一整年的粽子糖给你,谁让他像你二叔呢。”
她以为薛大人会冷下一张臭脸,然后不屑地看朝一旁。哪料到他嘴角轻勾,眼神柔和地看着男孩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