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约莫半个时辰,金岁言缓过神来,睁眼就看到白夫人坐在窗边的木椅上做着绣活。
见人醒了,白夫人没言语,将手上绣了一半的梅花放下,随手递过来一杯温水。
她笑着道了谢,接过来一口喝了。
临着日头西斜,屋内光线昏暗。
心里暖意融融,她迎上白夫人担忧的目光,却听她责备道:“阿言,你身上都没几两肉了,还不好好吃饭。要是缺钱,跟我说一声便是,饿着自个儿算个什么事?”
“不是我不吃饭,还不那什么薛大人”,金岁言撇嘴,想起那付嘴脸就来气,她嘟囔了几句又问道:“话说,您知道他是什么人吗?怎么白大人忌惮成这样?”
“大理寺卿,当官儿的哪个不怕”,白夫人咂舌摇头,“果然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住他。你和你哥长那么像,他能一眼认出你是女儿身。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做这么大的官。”
“什么火眼金睛”,金岁言表示不服,“那是瞎猫碰上个死耗子,他见过我穿儒裙罢了。”
白夫人惊讶不已:“什么时候?!”
金岁言回忆道:“约莫两个月前,就胡家案发那天。”
两个月前正值六月末,就连夜间微风也带着潮气。贴附在空中几天几夜的厚实云朵终于裂开,月光从缝隙中虚弱投下,勾勒出一个较小玲珑的身躯。
阡陌小巷里,金岁言右手挎着一个藤编篮子,左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跨过积水,俨然一副走完亲戚却意外晚归的模样。
走了一段,她停下脚步,端起一张素白小脸回首张望,眉心簇起,眼里尽是抹不去的慌张。
一双幽绿眸子与她对上,双方僵持。只听“嘶哈”一声,她身后的黑猫露出尖牙,全身毛发炸起,跐溜一下跃上了房檐。
僵硬的肩膀沉了一沉,金岁言轻拍跳如擂鼓的心窝,松了一口气。她低头自嘲一笑,将散乱在额间的一丝乱发别至耳后,转过头去继续赶路。
前方小巷分叉,左转约莫百来步就可入大路,是巡夜衙役以及更夫的必经之路。
右转却是一条夹墙小径,堪堪能容二人并肩行走。两边屋檐错落相搭,将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光挡了个严严实实。
姑娘脚步微微一滞,随即转右没入黑暗之中。
连绵不断的阴雨使得青石板路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青苔,绣鞋踩踏在上的声音微微发黏。她走得仔细,生怕一个不留神脚底打滑便是一身狼狈。
安静的夜色中,脚步因地面湿润而显得拖泥带水。她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有另一组脚步声重叠在她之下。
脚下再次停住,她微微侧耳,小巷里依旧寂静,唯有屋檐漏下的水滴规律地溅起一声又一声轻响。
看来是独行夜路太过紧张,因而疑神疑鬼。
虽然知道是自己多想,金岁言还是下意识回头朝来的巷口瞥了一眼,就这一眼的功夫,鸡皮疙瘩蔓延满身。
一个高瘦的黑暗人影一闪而过。
她差点惊叫出声,连路都没能看清,急忙转身向前奔逃。
脚下一凉,原是地上坑洼积水,溅得一脚污泥。那股子凉意还没来得及窜上脊背,谁料坑里青苔滑腻,少女踉跄扑倒在地。
隐藏在黑暗中的脚步声不怀好意地由缓转疾,好像是要趁着姑娘狼狈之际欲行不轨。
她心头慌乱,脚下乱蹬却几次没能起身,绝望之际只好将篮子护在胸前艰难后挪。
“你……你不要过来……”受惊的少女呼吸急促,发出的声音颤抖且破碎。
少女的脆弱似乎正中歹徒下怀,他毫无怜悯地来到她跟前,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仿若会吃人的妖怪,散发出令人胆寒的阴冷。
她看不清他的脸,可仍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面前人影,试图在香消玉殒前做出最后一点反抗。
“先起来。”外地口音,语气阴森,仿若地狱修罗。
姑娘彻底吓懵,她死死抱住毫无用处的藤篮子,牙关不住打颤。
人影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紧接着一只手朝她伸来。
“啊——救命!”
少女这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尖叫出声。继而一只手胡乱探进怀中的篮子,然后抓起里头的粉末就劈头盖脸朝人撒了出去。
一股极其辛辣且呛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同时间两个人从天而降,三两下就将因为剧烈呛咳而失去抵抗能力的歹徒压在地上摩擦。
“可算抓到你了!”
啪——啪——啪——
方才可怜巴巴,连起身都困难的可怜小鹿,不紧不慢拍去手上的辣椒粉,接过同伴递过来的照明火把,弯腰对地上人笑问道:“本地特产,涮涮辣,滋味怎么样呀?”
所谓涮涮辣,物如其名,只要在锅里涮上一下,整锅汤就能辣得冒火。
恶徒方才毫无防备,不仅吸了满鼻满口,连眼睛也中了招,此刻涕泪横流,双眼红肿,连头带脸都是火烧火燎般的剧痛。
“说,你的同伙呢!”
脸上疼痛未缓,他腰上又被人踢了一脚。歹徒在地上不住急喘,发出一声隐忍又痛苦的呻/吟,根本没有力气说话。
“识时务为俊杰,你现在供出同伙所在,也许还能求得从轻发落。要是是等县令大人问出来的,抢劫偷盗,伤人强/奸,再加一条包庇同伙,拒不认罪。你可想清楚了,数罪并罚,怕是小命不保。”
金岁言蹲下,耐心朝地上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咳咳……咳咳……你们,……咳咳咳咳……”那人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再次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言,别跟这种渣子废话,抓回去好好审,不怕他不说!”与少女一伙的男人开口,朝地上啐了一口,“妈的,就你们这些外地人,搅得澜县不得安宁。”
“我在想——”,金岁言起身歪头思索道:“几个受害人都说,歹徒作案时不止一人,咱们在这可好一会儿了,迟迟不见第二人的影子,这其中会不会有问题?”
那二人闻言怔了怔,随即摇头,“澜县几旬能来一个外地人,这小子口音一听就不是咱们这的。哪有这么巧,大晚上的除了那几个流窜来的歹徒,还能一路跟着你专往小巷子里钻?”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澜县地处偏僻,百姓淳朴,不惹事不闹事。又与朝廷相隔千山万水,是个被朝廷置之不理的角落,连带着县令白岳知都被遗忘,在任上一呆就是三十余年。
因为地方小,在白大人熟门熟路的管辖下,澜县百姓安居乐业,偶有偷盗发生,那也几乎是熟人作案,互相问一圈大概就能抓到嫌疑人。
可近几个月,县衙接到好几起恶性案件,不是独行男子遇强盗被打个半死,就是夫妻归家财色两空,双双闹着要自尽。
登时间,人心惶惶,不论姑娘小伙,大娘大叔,日头一落就不敢出门。
因为歹人作案都选在黑灯瞎火的地方,因此没人知道其具体长相,只能听说话知晓都是外地口音的男子。
官府挨家挨户搜了大半个月,一无所获。无奈之下,金岁言这才与这两名关系好的捕快大哥自导自演了这出戏。
牛高马大的捕快大哥,掏出麻绳,手脚利落得将人五花大绑,将满腔深恶痛绝泄愤般得用在了力气上,勒得那人嗓子眼儿里溢出连连闷哼。
正在这时,巷口有了动静,另一个外地口音响起,似是对同行人道:“她不是一个人,快走。”
金岁言与两名捕快大哥面面相觑,齐齐低头望向趴在地上,如同死鱼般动弹不得的男人。
静默片刻,其中一名捕快大喊:“追!”
“然……然后呢?”
不用多做解释,傻子都能猜到趴在污泥里的十之八九就是那位风度翩翩的薛南弦薛大人。
白夫人张大了嘴巴,一向温婉端庄的脸上几乎绷不住,嘴角都在微微抽动。
“然后……然后我就去追那几个歹徒了。”金岁言捏着手指,收着下巴抬眼虚虚瞧着白夫人。
“谁问你这个,我是问——问薛大人。”
“他当时看起来真不像好人,万一他和那些人是一伙儿的呢?他那身量您也看见了,我一个人实在没法把他押到衙门。所以我就把他推到墙角,找了张烂席子将他盖了,想着过会再找人回来处理。”
白夫人:“……”
“后来您也知道,那伙歹徒抓回来后,胡家就来报案了,这可是人命案子,马虎不得!等我想起来再回去找时,他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了一地绳子……”
金岁言声音越来越小,那薛大人委屈,她还冤枉呢。她打破脑袋都不会想到,堂堂大理寺卿会在夜里一个人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甚至意义不明地悄悄跟着她。
“胡闹!简直是胡闹!我就不该催着那老头子把你想办法给叫回来。你就是性子倔,给你钱你不要,一个姑娘家非要去做那男人都嫌苦累的差事……”
眼看白夫人把重重震惊化作一连串数落和唠叨,就要对着自己砸下来,金岁言连忙起身往外走,“夫人,大人还等着我去说案子呢。”
再次道了谢,她便开门出了屋。直至屋门被再一次关上,卷进来外头一丝凉爽的微风。
金岁言从廊下走过,屋内的裹挟着尘埃的光束骤然消失了一瞬。一明一暗间,白夫人转过头,望着金岁言离开的方向长长叹出一口气。
后衙是家眷居所,金岁言小时候跟着爹爹来过几次。她穿过月门,一丛青葱入眼,阴满中庭,叶如伞盖,青翠欲滴。
当年亲手种下的芭蕉树苗,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硕大的紫色芭蕉花跟个坠子似的悬挂下来,花尖所指正下方的石桌椅上,白衣男子端正而坐,正垂眸书写。
那倒霉罗刹不知何时脱下了那身看起来就闷热得慌的墨色衣裳,玉白颜色将压在他身上的冷毅贵气散去了些许,显出三分漫不经心的随意。
这厮倒是很会找地方,整个后衙最凉快通风的地方,就是这几棵芭蕉树下。
大理寺卿俸禄一定很高,否则怎能随随便便就是就是十两银子脱口而出,金岁言摸着袖中巨款暗自腹诽。
谁料,那人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侧头微顿,紧接着一双凤目就缓缓瞄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