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鼻子碰不过牙齿
太阳已经老高了，阳光从隔壁房顶穿过来，照得桐树叶子发着亮光，叶子不经意的晃动着，像镜子一样把白光射散开来。
子奇从躺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院子空地上耍了几招少林拳，踢了几脚无影脚。
活动了一会，然后走到石桌前，坐在石凳上，铺开一张毛边纸，翻开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字帖，一笔一画的临写起来。
这祭侄文稿号称天下第二行书，子奇已经练了有一年了。
以前和妈妈跑江湖的时候，戏班里有位叔叔，毛笔字写的极好，最擅长的是颜体，也就是颜真卿的字。
他看子奇有点天赋，就指点子奇，让他从颜真卿的《多宝塔》开始练起。谁知子奇练起来进步神速，半年的功夫，就把多宝塔练的像模像样了。
子奇和妈妈离开那个戏班的时候，那位叔叔送了子奇两本颜真卿的字帖，一本颜氏家庙碑，一本祭侄文稿，让子奇以后依次练习。
妈妈听说子奇有写字的天赋，又见子奇不爱上学读书，就也时不时地督促一下子奇，说：“你也不是读书的料，好好练字，以后练好了，还能模仿贾平和吴三的字卖钱。”
子奇那时还小，天真地笑着说：“你不是让我开店做牌匾，装裱字画吗？咋又要模仿别人写字了？写上我的名字还会有人要吗？”
妈妈生气地说：“咋挣钱咋来，模仿别人写字肯定比开店强。但是要写人家的名字，要不然署上你爷的名字也没人要！”
子奇惊讶地说：“那不成骗人了吗？”
妈妈拍着子奇的头说：“他们笔杆一摇，写几个字就卖成千上万的，那是抢钱呢，他们是大盗；你为了生活，模仿他们的字，没人怪你。只要你有那本事。”
子奇相信妈妈的话，说:“他们的字是啥样子？有字帖吗？”
妈妈说：“你听你叔叔的话，先把基本功练好。”
后来，子奇和妈妈又去了戏班几回，子奇的字越发精进了。
子奇十二岁那年，小学还没毕业，寒假的时候，母亲把子奇接到了武汉。那时，戏班在武汉下面的乡镇演出，母亲想子奇，也顺便让他见见世面。
平时，戏班演出，子奇就帮着一起写海报；闲暇的时候，就练字，戏班的叔叔也会给他指导。
转眼到了年关，戏班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只有子奇和母亲没有回家。
母亲带子奇在武汉美美地转了几天，当转到黄鹤楼的时候，看见里面游人如织，大家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在采购年货，品尝美食。子奇母亲发现，里面竟然还有许多卖春联的，生意还都不错。
她灵机一动，对子奇说：“你干脆也在这里摆个摊卖春联吧，估计能挣不少钱呢。”子
奇有些胆怯，母亲安慰他说：“你不要害怕，按我说的做，把你平时写字的水平发挥出来就行了，不要怕写的不好，肯定能挣钱。”
第二天，子奇和母亲早早就来到黄鹤楼卖春联的摊位前。
子奇和母亲都穿了最朴素的衣服，显得十分落魄；又借了房东一张破折叠桌，拿了子奇平时练字的笔墨，买了一沓红纸，就开张了。
子奇母亲拿出提前让子奇写好的一张白纸，铺在地上；纸上写着：被贼偷，卖春联筹路费。
刚把摊子支起，就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围了过来。子奇和母亲也不理那些人，只管写春联，任旁边的人对着他们窃窃私语。
母亲让子奇写了几副最传统的对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这时候，子奇的字只能算过得去，不过，周围写春联的也不是都是高手，写字一般的多的是。也和唱戏一样，要胆大。
铺在地上的白纸起了作用，人们都非常同情他们母子俩。买春联的人络绎不绝，子奇都写不过来。
子奇母亲也讲究，别人一副春联卖两块钱，他们只卖一块五。
有的人也会问子奇母亲是哪里人，怎么被偷的，准备怎么回，子奇母亲都木木地，慢吞吞地简单说几句。
子奇只管写春联，谁问啥都不说话。
就这，几天下来，娘俩竟然赚了三百多块钱，风风光光过了一个年。
不知不觉，都五六年过去了，子奇练字也没停火。见过他写字的人都说好，他不管那些，反正喜欢，没事就练。上至魏碑汉隶，下到二王，欧颜柳赵，苏黄米蔡，他都临习过。
现在，子奇已经断断续续练祭侄文稿有一年了，它觉得已经练的很像回事了。今天没和父亲出去，就又拿出了那本练了两年的字帖，他想，今天最后再练一次就换一本字帖。
祭侄文稿不到三百字，子奇不到一个小时就临完一遍了。
他站起来，手叉着腰，低头看着自己的作品。他挺满意，觉得已经临的很像了。
看着看着，突然，听到一串咕噜咕噜的声音，子奇拍拍肚子，呀，原来是早上没吃饭，肚子叫开了。刚才写字的时候还没感觉，肚子一叫唤，子奇还真的觉得饿了。
子奇走进厨房，拿了一个冷馍，找到辣子盆盆，掰开馍，用勺子挖了两勺油泼辣子，夹到馍里，又从盐罐罐里捏了一点盐，撒到辣子上，双手把馍一捏，就吃了起来。
子奇吃的馍夹辣子，是关中农村以前常见的吃法，俗语说，吃冷馍，就生葱，娃在旁边打油灯。自古吃非正餐的时候，关中人都吃的冷馍，从来不热。以前条件不好，你吃一个馍，也没办法熬油打火的去热。
子奇咬了一口馍，馍的麦香味和油泼辣子的香辣味混在一起，好香!红红的辣子油把馍浸红了厚厚一层，油都流到馍外面了。
子奇一边拿着馍低头吃着，一边往厨房门外走，刚走出厨房门，迈下台阶，就听着一个人急匆匆喘着气跑进院子。子奇扭头看时，这个人已经到了眼前，两人猛的撞到了一起。那人的额头正撞到子奇的鼻子上。
子奇鼻子一酸一疼，眼前一黑，差点摔倒。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来人。来人也惊叫一声；子奇再看时，原来是租房子的女学生小贝。小贝也被撞了个趔趄，不过还好，被子奇抓住了胳膊。两个人都站住了，没有摔倒。
小贝的额头撞到了子奇的鼻子，柔软的鼻子肯定撞不过坚硬的额头。
但小贝还是被吓了一跳，她惊恐又不好意思地看着子奇，用手摸了摸额头，红着脸说：“对不起，对不起。”
子奇也赶紧松开了抓着小贝胳膊的手，刚想开口，一股粘稠的液体从鼻子冒出来，又有一股粘稠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了他的嘴里，和着还没咽下肚的半嘴辣子夹馍，好怪的味道。
子奇跑到垃圾桶跟前，哇的一声，把嘴里的馍连带鼻血吐了出去。鼻子里流出的血滴了一地，也滴进了垃圾桶。
小贝赶紧跑到子奇跟前，惊叫道：“呀，你鼻血出来了！”说着，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方白手帕，递给子奇，说：“快擦擦！”
子奇一手拿馍，一手接过手帕，他先没有擦鼻子，而是弯下腰，低下头，让鼻血滴到地上。鼻血一滴一滴滴下来，地上很快就红了一大滩。
小贝着急地说：“赶紧把鼻子堵住呀。”
子奇说：“让我先缓一会。”
鼻子的酸劲儿过去了，子奇这才站直了，仰起头，感觉喉咙里又难受，又赶紧低下头，拿手帕擦擦嘴边的鼻血，再堵住鼻子，最后捂着鼻子说：
“你急着投胎呀!”
说着，又摸了摸鼻子周围，嘴里吸着冷气：
“你把我鼻子快怼掉了！”
小贝一脸的内疚，不好意思地说：“我回来拿一本书，太着急了，这一跑就没看清，就把你给撞了，对不起啊。”
子奇忙着处理鼻子，就没应声。
小贝以为子奇生气呢，就把胳膊一伸，对子奇说：“你看，你把我胳膊也拽疼了，都红了。”
子奇一看，原来小贝穿的裙子，袖子太短，他刚才直接拉住了小贝的胳膊。本来胳膊白白的，被他使劲一拉，真的红了一片，印子还没下去呢。
子奇盯着小贝的胳膊，也不好意思了，就只装作擦鼻子，再不说话。
小贝见子奇也无大碍，就边往楼上走边说：“我不但胳膊疼，额头也疼呢。你自己先处理一下，我还急着上课呢，就先不管你了。上去拿一本书马上就走。”
子奇盯着小贝的背影，没吭声，又低头看看手里的馒头，鼻血都流到馒头上了。
小贝很快又从楼上跑下来，对子奇说：“没事吧？那我先上课去了，时间来不及了。”
子奇举起染了鼻血的馒头对小贝说：“你看这还能吃不？”
小贝看也不看就说：“好好的馒头，有啥不能吃的！”
子奇把馒头举到小贝嘴跟前，说：“那你吃了！”
小贝看了一眼白白的馒头，里面夹着油汪汪的油泼辣子，外面挂着一滩鼻血，几道辣椒油，不由得笑了。
他做了个呕吐的样子，说：“恶心死了，赶紧扔了，明天我赔你一个肉夹馍好吧。”
子奇捂着鼻子走到垃圾桶跟前，把馍扔了进去。
又对小贝说：“明天的肉夹馍又顶不了我现在的饱！”又仰着头抱怨说：“呀，鼻子咋还酸呢！”
小贝见子奇没啥大事了，就调侃子奇说：“行了行了，男子汉大豆腐，流个鼻血少吃个冷馍夹辣子怕啥？看把你虚火的。”说的子奇瞪眼无语。
小贝一边说一边往大门外走，走到石桌跟前时，无意中看见子奇临写的祭侄文稿。
她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子奇，说：“这是你写的？不错嘛，还会写大字。赶明儿给我写个励志的条幅，我挂在你家那房子的墙上，陪我深夜苦读。你看能成不？”
子奇一点也没听出来小贝是在夸他，说：“你都快是大学生了，再不要糟蹋文盲了。”
小贝真诚地说：“有文凭不等于有文化，你这可是国粹呢。真的写的好！”又笑着对子奇说：“你不会是太吝啬了，不想给我写吧？”
子奇哪里是不想写，他是真有点自卑，他只混混哒哒上到初中毕业，文化课一塌糊涂，虽谈不上后悔，但确实认为自己和文盲差不多。
他根本不相信小贝这个上高三的同龄人夸自己，但子奇还是莫名的高兴。
他笑着对小贝说：“我的字又不值钱，你要看得上，写多少都行。你就给我说写啥内容吧！”
小贝边往门外走边说：“那咱们一言为定啊！一会就给我写！走了走了，来不及了。写啥内容你看着办，励志的就好。”
看着小贝出了门，子奇又羡慕起读书来。
要是父母和睦，又重视读书，母亲也不会常年在外面，自己也不会从小就被母亲带着混江湖，要是自己好好学习，现在也快考大学了。
可现在，他大了，既不想跟母亲在外面跑，也不能上学，又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只能被父亲带着，在城里卖药了。今天赌气没去，父亲已经骂他了，明天不能不去了。
子奇又一想，小贝都说他的字好，也许真能像母亲说的那样，以后开个做牌匾的店或者装裱字画的店，下半生也就有了着落了
。如果能模仿那俩名人的字，那肯定能卖个大价钱，那就更好了。这样想着，子奇对自己的字有了信心，对自己的前途也有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