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南荞
沈宁昭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三日后了。那是一间陌生又雅致的闺房,梳妆台上摆放的都是女儿家常用的东西。沈宁昭身上仍是酸软,眼前的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帷幔被乐吟掀开,带进来一阵风,摇曳起来。
“姑娘感觉可好些了吗?”乐吟连忙扑到榻前,看着沈宁昭问道。
这个陌生的称呼一下子又给沈宁昭带回离开邑都的那个夜晚,沉睡过久的嗓子有些哑,她的唇瓣抖了抖,却没有发出声音。
乐吟知道她想说什么,瞥了一眼外面,适时说道:“行安大人自回来以后就在外面跪着,已经跪了一夜了。”
沈宁昭似乎不甘心,仍旧看着她。
乐吟抿着唇不再开口。因为没有别的人了。
沈宁昭在乐吟的沉默里,绝望的闭上了眼。这场逃离,比她预想的还要惨烈。那些她至亲至爱的人,托举着她,用生命给了她逃出生天的机会。
绿筠,清歌,母亲,云霜,甚至季和。
生命如此沉重,她又该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
她仿佛从高空坠落,可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却任由自己滑下去。突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沈宁昭缓缓地睁开眼,看着眼前许久未见的人,她满心满眼的酸涩,瞪得双眼通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了。只能哽咽地唤了一声:“舅舅。”
“南荞,欢迎回家。”苏瑾之声音温和。
“对不起,舅舅。”沈宁昭的声音干涩嘶哑:“我没有把母亲带回来,甚至云霜姑姑她们……我一个都没有带回来。对不起……”
“南荞,南荞,你看着我。”苏瑾之轻拍着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不该苛责你自己。”
沈宁昭摇摇头,她很想告诉苏瑾之,是她选择留下来的,是她错过了最后的机会,是她的错。可是想说的太多,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一下子哽在胸口,叫她咳嗽起来。
苏瑾之端起一旁的茶水,喂了她两口,才让沈宁昭平静下来。他看穿了沈宁昭,眼中有怜悯:“不是,南荞,不是。是我们,是我们的选择。是走是留,从一开始,我们就已经做了选择。”
“我们的计划,原本就是这样。”
沈宁昭愣住了,她看着苏瑾之,目光里都是不可置信后的悲恸。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如果觉得痛,就哭一场。”
“以后的路我陪你走。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沈宁昭,你可以做苏南荞了。”
“梦魇终会结束,我们这些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背负得更多,所以我们要更有勇气。不能画地为牢自己困住了自己,否则那些逝去的人,如何瞑目呢?”
沈宁昭什么都没有说,她侧过身去,背对着苏瑾之,闭上了眼睛。苏瑾之看着她片刻,叹了一口气,为她盖上了锦衾,吩咐乐吟照顾好她,便出去了。
临安靠近江南,相比已经落过雪的邑都,临安的冬天只是冷,穿再多的衣服也无用,那寒意钻过一层一层的衣衫,然后是皮肉,最后是骨头。似乎那里才是它们的最终归宿似的,冷风总是锲而不舍地一次次地往骨头缝里钻。
行安已经跪了一夜了,双腿已经痛到麻木了。太阳升了起来,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那结了冰似的双腿,开始一点一点地融化,冬日的阳光向来吝啬,便是到了中午,才有了暖意,融化的腿又开始麻,像是被什么啃食的感觉。
屋里的门帘被掀开,行安看过去,是苏瑾之,他又垂下头去。
“她累了,睡了过去。你起来吧,再跪下去,你的腿就不用要了。”苏瑾之道。
行安不说话,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
苏瑾之又劝了两回,行安连头都不摇了,就只是跪着。苏瑾之无法,由他去了。
院子里种了一排无患子,叶子已经枯黄,在阳光下柔美,在冷风中飘零。廊下的台阶上一排君子兰,养得极好,肥硕的叶子,围着一朵娇嫩的花蕊。院子里还有一个木质的亭子,许是夏日乘凉用的,冬天的时候,显得多余。
太阳西落,余晖在屋舍的后面,染进云层里,是很漂亮的晚霞。乐吟就是这个时候从屋里出来的。她来到行安的面前,道:“行安大人,你起来吧。”
行安身子不动,只抬起头,等着她后面的话。
乐吟抿了抿唇:“姑娘正伤心着,不想见人。你这样执意地跪着,不是在逼她吗?”
行安眼里的光暗淡了下来,他望着前面的房屋,窗子下面摆了几盆一品红,可是窗户紧闭,半分香气也进不去。一个侍女端着木质的托盘,缓缓地走了过来。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屋里传来很轻的一声,像是刚睡醒,又像是刚哭过,听得不分明。
侍女听到回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又将门掩上。廊上空留一丝苦涩的药香。
行安用身侧的刀鞘撑着地,想要站起身来。乐吟连忙去扶他,行安不肯,他推开她,长久跪着的膝盖打不了弯似的,像是将骨头折断般的疼痛,行安咬着牙终是站了起来。
乐吟朝他伸出手,掌心里一只茶色的药瓶子:“这药活血化瘀最是好用。”
太阳连余晖也消失了,各屋开始点灯,那紧闭的白色窗户一瞬间被烛光染得昏黄,夜越深,越显得透亮,像乐吟手上的这只药瓶子似的。
行安没有接,他推开了乐吟的手。缓缓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邑都皇城的大火燃了三日,终于扑灭了,滚滚的烟尘积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后来下了一场雪,终于将飘在空气中灰烬和烧焦的味道盖了个干净。
皇城被烧了一半,仓促的收拾之下,一切从简。瑞王入主邑都,他的军队在城外驻扎,虽未称帝,却理所应当地开始把持朝政。
没有人提出异议,这一场宫变,似乎没有给他们带来丝毫的伤害。皇位上的人换了,可是他们仍然是臣,跪谁不是跪呢?跪一个男人,似乎脸上也更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