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诚意
“这支朕收下了,剩下的便赏给顾爱卿。以前朕总觉得鲜花配美人,今日一见,这花与顾爱卿倒也是相得益彰。”
“与臣相得益彰的或许不仅仅是花…”顾池宴,目光沉静,说话说一半,倒让沈宁昭心下一动。
沈宁昭将花递给乐吟:“去插起来摆着,莫辜负了顾大人的一片心意才是。你们也都下去,朕与顾爱卿有话要说。”
乐吟拿了花回了殿内,其余人也退了下去。沈宁昭才道:“当初顾爱卿愿意留在邑都帮朕,朕心中除了安慰,还有些许诧异。刑部干的是得罪人的活儿,顾家除了在漠北的军功,在邑都的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中,着实显得稚嫩了些,可是顾爱卿毫无惧色,单枪匹马,孤军深入,实在是勇气可嘉了些。”
“臣与陛下有师徒情谊,陛下年幼登基,朝堂不稳。陛下开口,微臣自然不能拒绝。”顾池宴四两拨千斤,将沈宁昭当初说给他的话,又转述了一遍。
“是不能,还是不想?”沈宁昭往前走了两步,身体微倾。
“陛下此话何意?”顾池宴抬起眼看她。
“朕当初为何留下顾爱卿,顾爱卿心里明白,可顾爱卿为何留下,朕却疑惑。你知道的,猜忌得多了,便会生出嫌隙来。你我君臣本一心,生出嫌隙便不好了。”沈宁昭眼中升腾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来。
“陛下留下微臣,自是因为微臣有用。而微臣愿意留下,也自是因为陛下对臣也有用。”顾池宴嗓音冷清,慢条斯理的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哦?有什么用?”沈宁昭步步紧逼,盯住顾池宴的眼睛,不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
“一桩陈年往事罢了,与陛下无关,陛下何必深究?”顾池宴神色幽深,毫无波澜。
“顾池宴,你好大的胆子,敢这么跟朕说话。”沈宁昭目光又锐利了三分。
“陛下想要的是一把顺手的刀,可既然是把好刀,必然锋利。”顾池宴泄露了三分锋芒。
“可若是这刀刃对着朕了,朕还要这刀有何用?失了一把好刀固然可惜,可壮士断腕,知所取舍,方为上策。”沈宁昭露了杀意。
“顾家是从战场上立起来的,最是能懂战争的意义。家父教诲,忠社稷江山,安天下黎民。若是陛下与微臣有着相同的目标,又怎么会刀剑相向?”顾池宴表了忠心。
“呵~”沈宁昭轻笑出声,身体放松下来:“顾爱卿中正不阿,一心为国,如此这般,倒显得朕不容人了。”
“微臣惶恐。”顾池宴身形笔直,目光幽邃,丝毫不惧。
两人言语拉扯至此,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沈宁昭生出些许犹疑来,顾家实在是太好用的一把刀,若是丢了,于沈宁昭百害而无一利。可顾池宴言语中究竟有几分真心又实在叫人拿不准,若没有强有力的牵制,她决不能放虎归山。
“朕今日本是传顾爱卿来议事,此刻又生出些其他想法来,朕需得细想一想,择日再与顾爱卿好好议一议。”沈宁昭又看向顾池宴墨色双眸:
“朕喜欢明码标价的买卖,各取所需才是长久之计。那日在朝晖阁前,朕说过,朕最大的筹码便是顾爱卿的赤诚之心。今日亦是如此,顾爱卿也需得回去好好想一想,叫朕瞧见几分诚意才是。”
顾池宴知道,这诚意不是那么好表的。却仍是垂眸道:“微臣告退。”
顾池宴回到顾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今晚的月色皎洁,天上的云是偏黑的深蓝色,星光散落其中,忽明忽暗。
顾池宴一个人住在这宅子里住了快一年了,今年过年的时候因为局势紧张,顾承宗与顾承尉并没有回来,此刻他一人站在书房门口的台阶上,院中树影丛丛,显出几分孤单萧索来。
松陌与松岩陪着站了小半个时辰,两人都觉得自家主子有心事。松岩自知嘴笨,胳膊肘捅了捅松陌,松陌耸耸肩,摇了摇头。
“公子可是在烦心谢太后一事?”还是松陌忍不住开口:“公子之前怀疑谢家,谢延光已死,谢太后又那般…怕是再查不出什么了。”
顾池宴飘远的思绪被拽了回来,他摇摇头:“恰恰相反,那些黑衣人武艺高强,非等闲之辈,可谢家遭此大难,却不见这人些出手护主,那只能说明,那些黑衣人不是谢家的,谢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不是谢家?可那日春猎,分明是有黑衣人鬼鬼祟祟来探查。”
“不错,这说明那背后之人就在暗处看着,邑都动荡,他是或许是心虚了。是狐狸,总是要露出尾巴的。”顾池宴回头看了一眼书房案上的花瓶,天青色的瓶身衬得花朵更加娇艳动人:“我们要等。”
每年六月,国子监要进行一场论策考试。国子监的监生有会试落榜的举人、地方官学生员选拔入监者、官员及功臣后代、缴纳钱物而买到的监生资格者,而后两种占到了大多数。
国子监的监生大多数都是非富即贵的,国子监有权利每年推荐一名优秀监生,免除考试,直接入仕的。而这样的权利是落在国子监祭酒蔡奎手里的,而蔡奎是韩党。
国子监由集贤门入孔庙,太学门入辟雍殿,辟雍殿坐落在国子监中心位置,拥有大邺最大的藏书阁。辟雍殿两侧有厢房三十三间,为授课处。东为率性堂、诚心堂、崇至堂;西为修道堂、正义堂、广业堂,统称六堂。
辟雍殿北侧是崇文阁,为议事厅。再往北是敬一亭,是国子监祭酒及司业的办公地。
陆思衡下了课,去辟雍殿找了两本书,一直往北往敬一亭去了,路上遇到学生,都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陆思衡点点头回应。
国子监大都是纨绔子弟,对授课老师多是不屑一顾的,可陆思衡是个例外,因为他不仅授课,还管考核,考核结果关乎毕业。换句话说:考核不及格,不能科考。
陆思衡是掌握着这些学生的生杀大权的。
陆思衡回到敬一亭西厢房,靠墙的多宝阁几乎都是书,窗侧的格木灵芝卷云纹大翘头案上收得整齐,陆思衡坐在案前,将手里的书放下,路九正好端了茶进来:“公子,润润嗓子吧。”
陆思衡接过茶水,抿了两口,才道:“可收拾好了?”
路九点点头:“一切准备妥当,路途遥远,明日卯时便要出发,公子今天早些回去才是。”
陆思衡嗯了一声,看了一眼书案上的一沓策论,它们是这场意外之行的始作俑者。
前几日的策论考试,陆思衡按例与几位同僚共同批定。轮到新任户部尚书之子韩清垣时,国子监祭酒蔡奎很是夸奖了一番,说是闹得一见的人才,众人纷纷附和。
陆思衡仔细看过了那篇策论,韩清垣资质一般,历次的小考皆是勉强过关,这篇策论看起来是下了些许功夫的,但是也只是中庸罢了。陆思衡自然知道蔡奎是什么意思,户部尚书新官上任,韩豫章想要拉拢,自要表表诚意,今年的优秀监生怕是要韩清垣莫属了。
这事若是换成顾池宴,必是按兵不动地先批上一个甲字让众人皆大欢喜,再不经意地挖一个坑后头等蔡奎才是。
若是换成了秦恪野,他必是要将这策论揉了甩在地上,再不忘拧眉嘲讽一众人:“你们都是瞎的吗?”
陆思衡与他们都不同,他只是笑着点点头,然后再众人期盼的目光之下稳稳的批了一个丙等。
蔡奎知道陆思衡的秉性,可如此毫不留情面还是叫他怀恨在心。果然,不过两日,蔡奎以问道为名,派陆思衡去临州的普光寺得道高僧学习。
普光寺位置偏远,山路崎岖,陆思衡简单打点,带了几个小厮,天还未亮便出发了,坐了两日的马车,再爬一座山便到了。
寺里的住持对邑都来的官员吃惊又恭敬,样样不敢怠慢,陆思衡与僧人同吃同住,习了七日的早课晚课,每日还要向住持问禅。
普光寺不过是个偏远小庙,住持也是个年轻和尚,搜肠刮肚的知无不言,也常常被问的哑口无言,似乎也是没想到好不容易做了住持,还要被邑都的官员灵魂拷问。
等陆思衡结束此行的时候,携全部僧侣夹道欢送,住持甚至有点感激涕零了。
陆思衡坐在马车上,山路不好走,车轮吱扭吱扭的响,在山间密林中突兀的狠,路九驾着马车,嘴里忍不住嘟囔:“还以为什么样的得道高僧要让公子亲自来,这明摆是祭酒大人欺负人嘛。”
“路九,不可胡说。”陆思衡沉声道。
路九撇了撇嘴,知道自家公子的脾性,不再多说什么,只低着头赶路,若是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客栈,今夜怕是要露宿山野了。
未时刚过,马车赶到一条溪边,路九将马车停下,放马儿去饮水吃草,他们一行人也坐在溪边吃些干粮,休息片刻再赶路。
成片的杜仲被太阳晒得蔫得打着卷,只有溪边的垂柳微微摆动,带来丝丝凉意,路九和几名随从就着溪水抹了一把脸,才觉得凉快了一些。
陆思衡一身水色纻丝直裰,站在柳树下,溪边潮湿,不知名的花草一路顺延而去,他低头垂眸,眉目温柔,嘴角带笑,只是站着不动,便是一幅画,比这山里的溪水还要沁人心脾。
一行人休息了片刻,准备继续赶路。忽然从密林中窜出来十几个彪形大汉,将陆思衡一行人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人一脸横肉,虎背熊腰,手执一把九环刀,笑得粗鄙:“今日这日头没白晒,叫老子等来了只肥羊。”
路九与小厮慌忙拿出武器,将陆思衡护在中间,路九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哈哈哈哈…”那为首的人笑道:“老子是这山中的土地爷,你们从爷的地界上过,得给爷上供钱。”
“若是求财,何必动刀动枪,我这里有些银子,与众位兄弟买些酒吃吧。”路九从怀里摸出钱袋子丢了过去。为首的那人捡起来没有打开看,只颠了颠,道:
“这些银子只够你们几人的,中间那个得留下。”这些匪徒常年抢杀劫掠,这些银子还远远喂不饱他们,为首之前将九环刀指向陆思衡:“他留下,你们回去凑银子,五千两。”
路九将陆思衡护在身后,眼睛盯住匪徒,小声对陆思衡道:“公子,这些都是亡命之徒,若真动起手来,属下护你先走,你要小心。”
陆思衡闻言没有说话,只微眯了眯眼盯住眼前的这群山匪。
山匪头子看着他们的防御姿态,哼了一声,嗤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凭你们几个?”他手向前一挥,十几个山匪便慢慢围了上来,陆思衡冷着脸,眼尾瞥了一眼路九手中的剑,手指微动。
“喂,我的上供钱还没给呢!”一个声音响起,众人寻声抬眼望去,绿荫深处,一个红色身影翩然下至两伙人中间。因为是背对着,陆思衡没有看到她的脸,只见一身赭红色团蝶百花暗纹交领窄袖罗裳,发丝半束,金丝香木嵌珠小簪,细腰鹅颈,柔弱可欺,手里却握了一把唐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