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江婶
女人当官!
这几个字给乔沛熙带来难以言喻的震撼。
“女、女人也可以当官吗?”她吐字艰涩,一字一句地问这个其貌不扬的婶子。
她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普通的妇人居然有这般大胆的想法。
江婶一笑,凑近她小声地说:“以后的事儿可不好说。”
“反正在我看来,妮儿比她那些堂兄弟多聪明多了!”
“妮儿上学这半年得了两次奖学金,空闲时还在店里帮忙,可不比她那些尽会指使他们老妈子的兄弟强多了!”
乔沛熙看着因为女儿而格外自得的江婶,她恍然想起曾经在乔家的婶娘身上见过这样的神色。
她爹虽为嫡支,但是膝下只有一个庶子,每次家宴时那些庶支的婶娘在继夫人面前洋洋得意,夸赞自己儿子读书又被夫子夸赞时,继夫人总是皮笑肉不笑,眼神格外吓人。
乔沛熙知道,这是因为继夫人她没有儿子,即使她女儿乔晚晴学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京城颇有才名,她也不会因此像婶娘一样得意。
因为,乔晚晴不是儿子。
在继夫人、或者说京城的女人看来,女儿是比不上儿子的,即使是一个出众的女儿,也比不上一个平庸的儿子。
但在上安郡,她们没有这样的看法。
为什么?
因为在上安郡,女儿拥有了和男儿一样的权利。
一样读书识字的权利,一样凭本事获取奖学金的权利。
而通常,女儿会更珍惜她们现在拥有的一切,从而拼尽全力地学习。
从小到大,她们得到的教育是要照顾年幼的弟妹、要帮忙碌的父母做菜洗碗、扫地整理等等。
她们知道自己在家时帮着父母做事,等到嫁人了,就要去另一个家庭里,给旁人洗衣做饭、生儿育女。
生了儿子后,婆家娘家会夸她真厉害,她在这个新家也能挺直了腰杆,因为她生的儿子可以传宗接代。
生了女儿后,有儿子的可以不用再生,没有儿子的会因此遭到婆家的嫌弃。
有些狠心的人家,觉得晦气,就把女孩给溺了,心软一点的,直接抛弃到路边,或是送给别人。
有些人家想着女娃长几年就可以帮家里做事,长大后可以换一笔彩礼,给家里建房子或是给儿子娶媳妇。
这在那时、尤其是乡下,很常见的想法。
因此,当这些女孩得知自己可以像家里的兄弟一样去读书时,她们发现了人生的另一条路。
一条很困难却能历经人世风光的道路。
因为每月一百文铜钱而来学堂读书的女娃,第一次能光明正大地抚摸书本,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笔墨,第一次能堂堂正正地坐在学堂里听夫子读书。
和那些男娃一起。
她们知道一切来之不易,便会用尽一切努力去读书。
乔沛熙点了一碗江婶极力推荐的红薯水晶粉,细细品尝,味道果然不错。
江婶看着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的妮儿,眼中满是欢喜。
她不好意思地对乔沛熙说:“姑娘,我刚刚一定和你唠叨很久,打扰到你了吧,这份水晶粉就当做是我请你的。”
“怎么会打扰呢?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事情,我之前都没想过……”乔沛熙想拒绝婶子的热情,却推脱不过,便打算日后多来几次,照看下她们的生意。
“其实,这些话我都憋在心里很久了,都没人说。”江婶叹口气,“身边都是生了孩子的妇人,他们多是生了男孩,女孩都丢到乡下,或者是困在家里帮忙照顾弟妹,没让女孩去学堂读书。”
“我和她们说这话,她们当我是炫耀,再加上他们儿子读书一般,没女孩好,每次说到学堂的事情都聊不下去。”
“她们后悔之前没送女娃去学堂,可半年一次的入学结束了,她们再想送女娃,得等到明年了”
“她们看妮儿偶尔得了几次奖学金便阴阳怪气,说她日后嫁不出去,说她这样长野了性子,没有男人喜欢。”
“幸好妮儿懂事,知道她们是心下嫉妒,没有放在心里。”
“这群没好心的家伙,我才懒得理她们。有时跟我丈夫说,他却说读书再好有什么用,不过是识些字、等年龄到了就嫁人,和没读书的没啥两样。”
“还不如生个儿子,日后还能添丁增口的。”说到这,江婶忍不住心中的酸涩,“他们家就是嫌我之前没生出个儿子,婆母在世时就嫌弃我是个扫把星,要让他们家断子绝孙。”
“可、可是女儿也是我千辛万苦生下来的,甚至当时生产第二天就被婆婆拉下床去干活,那次病了一场,大夫说以后也怀不了。”
“要不是乡下人家穷,没钱再娶媳妇,她们早把我休了。”
乔沛熙听到江婶这段往事,心下生怒:“他们也太过分了!生产第二天就、就让你去干活……”
她说不下去了。
她想起父亲曾经的一个姬妾怀孕时,神婆说这是个男胎,她父亲欢喜极了,对那名姬妾是有求必应,事无巨细,就连继夫人也要暂避锋芒。
因为当时,父亲年近四十,却还没有儿子。
她那时第一次看继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对出言不逊的姬妾忍气吞声。
年幼的她还想,这位姬妾真厉害,居然能压得住向来嚣张的继夫人。
长大后,她才知道——
厉害不是那个姬妾,而是她肚子里的男胎。
生产那日,却不知是何原因,孩子久久没有生出来。
女人痛苦的尖叫持续了整整一夜,连住得远的她都听到了。
后来,父亲派人把她们都叫来,说要跪在院子外面为未出世的儿子祈福。
连继室夫人都被叫来。
里面人痛呼了多久,外面人就跪了多久
她麻木地跪在地上,小小的身子根本撑不住多久。
这时,有稳婆惊喜地尖叫道:“生了生了!是……”
声音转瞬低下去,听不到分毫。
她看见父亲欣喜若狂地进去,怒气冲冲地出来。
他冷声说要把那个姬妾发卖出去。
她看到那个刚刚生产的姬妾,连滚带爬地出来,抓着乔元的衣摆苦苦哀求。
曾经有多狂傲,现在就有多卑微。
她身下血留了一地。
乔沛熙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流这么多血。
她甚至害怕那个姬妾身体里的血是不是流光了?
怎么会这么多?
这是她前十九年来唯一见到的产后的女主,她都不敢想象,这样生产过后,江婶是如何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下地干活的。
她只能安慰江婶:“苦难都过去了,以后你会有好生活的。”
“是啊,”江婶摸了把泪,显然是曾经经历的一切让她回想起来还会痛苦万分。
江婶红着眼,咬牙说:“以后,以后,我绝对不会让妮儿过我这样的生活!”
“也不怕你笑话,我想让她像郑县令一样,能够堂堂正正地在县衙做事。”
“郑县令?”
“我都忘了,姑娘你不了解我们这。”江婶和她解释,“郑县令是上安郡底下阳关县的,她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能让皇帝下旨做官的女人。”
“女人!”
乔沛熙喃喃道:“皇帝居然会允许女人做官!”
“据说呀,是郡守大人帮忙求的情,再加上之前战乱时,郑县令作为上任县令之女,临危受命,确是有大功,皇帝就答应让她做三年。”
“有这么多条件束缚,女人要做官,不容易啊!”
“是不容易,可是做个普通的女人也不容易,那还不如拼一拼!”说到这话,乔沛熙惊讶地发现这个普通的妇人眼中竟燃烧着熊熊的野心。
“之前郡衙的统一考试,只有三个女人参加。”
“我还记得当时不少人议论在男人中间排队的三个女子,讽刺她们是牝鸡司晨,这是男人的考试,叫她们不要丢人现眼。”
“她们应该都料想过这种情况,一个个沉着冷静。”
“没想到,事后狠狠打脸了,那三个女人都考上去了!”
“最高一个考了第二名!其他两个人都是十来名!”
“当时开榜时我就在现场,我就是想看看,她们有勇气参加考试,能考多好!”
“果然,成绩一出,那些曾经嘲讽她们的人,都哑口无声。”
“我也想、也想妮儿有一天也能这样,也能做得这么好,让其他人瞧瞧,谁说女娃不如男娃!”
乔沛熙听完江婶的话,只觉得醍醐灌顶,像是眼前的朦雾散去,阳光照亮前行的道路。
“我也想,能够像你说的,作为这样的一个女人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