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烬
祝云缠第一次见到风烬,还是在两年前。
有段时间他对烹饪一事产生了极大兴趣,在珍馐堂偷师几月,连炸了三次大厨房后,掌勺弟子终于忍无可忍,满脸黑灰地抡着锅铲将他赶了出来。
动静不算小,祝云缠坐在一堆黑焦烂菜叶子里,眼看着前院食堂处闻声飞过来一人。
来人应是哪位内门弟子,祝云缠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对方看到这一片狼藉,登时脸就黑了下来。
“马上便是午膳时间,你们却将此处弄得乌烟瘴气,还叫人怎么用膳?”
“你们这些珍馐堂弟子,根骨差修行不了也就算了,饭都做不好的话还留在山门做什么?趁早收拾了行囊下山去!”
那弟子言辞刻薄咄咄逼人,珍馐堂的几位弟子皆敢怒不敢言,他们的确根骨奇差于常人无异,对上这些内门修行弟子打不过就罢,跑也跑不过,上头又无正经的师父护着,只能忍气吞声任对方发火。
祝云缠蹙眉听了半晌,越听越不像样,正打算起身说些什么,一道声音却突然赶在他前头打断了内门弟子的刻薄之言。
“午膳早就做好端上了桌子,这后厨再怎么乌烟瘴气也碍不着你们吃饭的什么事儿,有时间来啰嗦这几句,不如多吃两碗饭。”
祝云缠眉梢微挑,回头看去,正见到一个一身玄衣的少年挽着袖子自小厨房走出,许是没有受到大厨房波及,一张白皙俊脸在包括祝云缠在内的一众黑脸儿弟子中显得尤为突出。
就连祝云缠这个向来对外人容貌没什么区分和感触的人都被小小惊艳了一把。
少年生得极为漂亮,唇红齿白眉眼似画,虽穿着沉闷的玄衣,祝云缠却无端看出一股子妖冶,漂亮得颇具攻击性,让人一眼难忘。
珍馐堂众弟子惊愕,掌勺弟子更是忍不住扯了扯少年衣角,小声道:“风烬……”
然而少年抱臂而立,神情冷漠,他身量高挑,看向内门弟子时微微垂眼,似睥睨之态,看样子并未将对方放在眼中。
祝云缠好整以暇地又重新坐回他的烂菜叶子堆里。
气氛僵持不下,内门弟子虽疾言厉色,但其实并不能真的将珍馐堂怎么着,若当真伤了门中之人,先不说他师父会如何,掌刑的大长老首先不会放过他。
他阴沉着脸,定定看了那名为风烬的玄衣少年好一会,方皮笑肉不笑道:“好啊,珍馐堂是你们的地盘,碍不着我什么事儿,但做饭总是你们的分内之事吧?我师父今日没什么胃口,就想吃一碗虾仁馄饨,要现和的面,现擀的皮儿,现杀的猪肉,和现捞的河虾。”
他手指着风烬,一字一顿道:“就你来做。”
话音一落,风烬还未说什么,他旁边一个年纪小点的珍馐堂弟子先忍不住道:“你胡说!子昭仙师从来都在辟谷,何时重那口腹之欲过?分明是你……”
他话未说完,便被另一个珍馐堂弟子捂着嘴慌忙拉下去了。
祝云缠这才恍然想起来他是谁。
恒泽仙山能被人称做子昭仙师的就只有一个易子昭,从前与祝云缠关系还算不错,他记得易子昭座下只有一个弟子,好像叫什么丁郁。
怪不得他觉得眼熟,只是他印象中的丁郁内敛羞涩,成日躲在他师父身后,今日一见怎么……
不管怎样,为难人到这个份儿上,他身为此处唯一的长辈,再坐着看戏就不合适了。
于是祝云缠起身,正准备当个和事佬护一护珍馐堂的这些小弟子,便听见风烬带着阴森笑意的两字回答。
“好啊。”
“……”
他又莫名其妙地坐了回去。
然后那个午后,祝云缠好奇地偷偷跟在风烬身后,亲眼看着他捞虾、剁肉、和面、包馄饨,一双干净修长的手做起饭来手法娴熟,动作行云流水看着赏心悦目。
祝云缠正暗暗惊叹,就瞧见他面无表情地将一瓶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棕色粉末倒了进去。
祝云缠:“……”
不是,这……也……太大胆了吧?!
风烬将时间把握的刚刚好,那些药粉刚融进汤里,丁郁便来催了。
“好了没有?!就一碗馄饨,磨磨蹭蹭的,非得我亲自来催吗?”
风烬端着汤碗,笑得十分无害。
“好了,来端吧。”
丁郁见他突然乖巧,虽觉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上前便要伸手去接。
易子昭与他师父戚行山一脉相传,都是恨不得天天辟谷的修行狠人,这碗馄饨泰半不会落入易子昭肚子里,但不管落谁肚子里都不大妙,千钧一发之际,祝云缠瞬身闪到风烬面前,劈手夺过那碗馄饨,二话不说迅速往自己口中送去。
他动作极其突然,丁郁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原地,风烬眼神幽幽。
祝云缠饿死鬼投胎一般的狼吞虎咽完一碗馄饨,先是笑意和善向风烬表示多谢款待味道不错,接着便转身看向丁郁,笑道:“子昭师弟什么时候竟然喜欢吃馄饨了?我竟闻所未闻,若有机会我倒要亲自问问。”
上午时候祝云缠满脸黑灰隐藏在人群中,是以丁郁并没有注意到他,如今这张他在师父书房画中见了无数次的清冷面容就近在眼前,再认不出对方是谁,那就算他眼瞎。
丁郁从茫然中骤然回神,一脸慌张,说话都开始说不利索:“祝……祝师伯,您,您怎么在这?”
“饿了,来吃东西。”祝云缠言简意赅:“你呢?我吃了你师父一碗馄饨,心中过意不去,要不我再去做一碗给他?”
丁郁连忙摇头,先不说祝云缠做的东西能不能吃,他师父压根就没有要吃过什么啊!
他磕磕绊绊说不完整一句辩解的话,最终在祝云缠似笑非笑地眼神中落荒而逃。
几乎是丁郁身形刚消失,祝云缠便反手捉住风烬手腕,疾声道:“解药给我。”
真不知这小子到底在馄饨里下了些什么,不过瞬息他便腹痛如刀绞,即便用内力压着也缓解不了。
风烬神色莫测地看他一眼,慢吞吞地从腰封处摸出一粒药丸。
祝云缠接过,也不管是不是真的解药,直接吞入腹中。
“你看见了?”
祝云缠没心思回答,凝神感受片刻,腹中痛意似乎真有缓解。
他松了口气。
“既然看见了又想阻止,倒掉就是,何苦非得吃下去?”风烬似乎不大理解,想了想又问道:“当真那么饿?”
祝云缠心里想骂娘,饿个屁,还不是为了你小子!
“我若真当着他面倒了,不正应证了汤里有鬼?他在我面前一时不能将你如何,但后续定要给你下绊子。”
祝云缠神情肃然:“你到底在里面加了什么?”
“吃不死人。”风烬懒洋洋道:“顶多让他腹痛如锥几个月罢了。”
祝云缠:“……”
那也不轻松好不好
但祝云缠到底放松下来,不是致命的东西就好,若这珍馐堂弟子真不知轻重做了害人性命的事儿,那他就断不会轻易放过,需采取些别的处理方式了。
这一放松下来,祝云缠才发觉自己还握着少年手腕。
他心里想着要松手,谁曾想松手前自己这观人根骨的老毛病犯了,鬼使神差地顺势探了一番少年根骨。
这一探,祝云缠心中一震。
他不可思议抬眼问道:“你根骨很好,为何不上峥石台修行?”
说很好都是含蓄了,少年根骨绝佳,和祝云缠自己也不相上下。
风烬面色一变,猛地抽回了手。
“不想修行,没兴趣。”
他说着,转身便要离开小厨房。
祝云缠不死心地跟着他,追问道:“为什么没兴趣?可是瞧不上恒泽道法?那《莲台九注经》呢?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没几个比之更厉害的武道经法了,你不想试一试?”
风烬脚步一顿,回头认真看着祝云缠,好笑道:“怎么?恒泽仙山因它而死的掌门还不够多?”
他并不等祝云缠回答,转身离开时再未回头。
“要练你自己去练,别来问我。”
…
祝云缠真的就练了。
风烬也终于想起来了他是谁,只是惊讶于,如今风头正盛的新任掌门,曾经竟也是灰头土脸蹲守在珍馐堂偷师学艺还被赶出来的门中怪人。
见对方终于想起,祝云缠心中欣慰,还好记得,不必留他一人尴尬。
然后他便听见少年声音幽幽响起。
“只是我何时,答应了要做你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