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香都（5）
客栈后有引流山泉水，叶归沐浴后换了另一套黑衣打算早些歇息。
推开门，九郎正在整理极乐罐。
放下手里的衣裳，叶归卷了被子趴在木榻上，道：“九郎，万一钱扶君是好人，万一有人在陷害他，该怎么办？”
九郎叠着衣服，肯定地道：“他不是好人，但的确有人将女鬼引到我们面前。”
脑子里浮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人，想来只有那个怪物会这样。
叶归翻身，看着九郎道：“九郎，过来。”
将手上东西放下，九郎坐到榻边整了整衣摆，叶归也坐了起来。
他皱着眉，叹了口气，道：“人只会相信自己认定的事实，我心里给钱扶君已经定了罪，越来越多的证据都让我相信他是个杀人灭口的凶手，九郎，我好像打开了一个盒子，里头还有一个盒子，我只能一直打开，直到最后。”
抽丝剥茧地将真相找出来，这是叶归想做的事。
惩恶就好，因为扬善已经来不及。
九郎温声道：“这件事解决之后羽觞不要再去管那些神官的事了，将女鬼带到不昼山的是一个看不见的人，你再管下去万一出事……”
叶归也明白，鼓起勇气，道：“可能是我几百年前的一个仇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斯兰古城那几百只恶鬼就是他的杰作，我后来好像也遇到过他两次，但都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算是自己最大的秘密之一，叶归说出来又后悔不已。
果然，九郎神色一凛，问道：“那人是谁？”
回忆了一下，叶归道：“他从来没有以真面目示人，每次都想逼我做坏事，而且都是逼我惩罚坏人，回回都把刀递到我的手里，但是我每次都选择了不动手，所以他失败了三次就没有再来找过我。”
九郎沉吟片刻，警觉道：“羽觞在天界查到了什么吗？”
还是九郎懂得自己，瞒不过他，叶归点点头，道：“嗯，应该是极恶老祖，开天辟地之后第一个生出怨念的人，不过我是听鬼说的，语焉不详，我只记得那鬼说极恶老祖不死不灭，是被什么给诅咒了。”
毕竟已经过去上万年，别说极恶老祖，就是对极恶的记载也少得可怜，天界似乎非常忌讳提到这些。
九郎愁眉不展，道：“也就是说他没死，说不定盯着羽觞五百年，以后还会再来找你。”
叶归只是想说说以前的事情而已，但听话的人还是心爱之人，而且非常聪明，这下子自己又一个不小心要让九郎提心吊胆。
不想说话，叶归低着头道：“说不定他找其他人去了，不会这么闲……”
没有，就在身边，叶归一直能察觉到。
说谎会被立刻发觉，叶归索性住口了。
九郎闭了闭眼，克制住情绪，道：“他对羽觞你做了什么？”
叶归慢吞吞趴在榻上，反手捶捶腰，思忖道：“逼我杀人，也不对，他好像是在……鼓励我杀人，而且我失败了他也不会特别伤心，我一直觉得他像一个忠诚的信徒。”
对善恶执着。
无论是斯兰城里那几百人，还是后来的吃人妖狐，再后来的鼠疫，无名总是鼓励叶归杀人，像一个信徒追随他的神明。
但他不是因为相信神明，而是想践踏一个干净的世间纯良。
似乎叶归手上沾染一滴鲜血他就能好受些，就能释怀些什么。
而且，叶归知道他在找一个人。
九郎道：“不死不灭，他的诅咒是执念，或者是怨念，羽觞，你的法力也是这个原因，对吗？”
叶归仰头看九郎的侧脸，微一晃神，诚实地道：“嗯，他将我的法力散到人间，我杀一人便能取回一丝，仙骨和灵核也因此练不成了，所以我只能去考卖鬼师，我想去天上看看我爹娘会不会侥幸做了神，也想努力保护自己。”
九郎的目光凝滞了，他重重地闭上眼，道：“我竟然对羽觞说过那么多恶毒的话……”
又被他联想到之前彼此误会的时候，叶归心说记性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
从后面抱住九郎的腰，叶归哄道：“那时候我是无所谓的，而且九郎不是有意为之，换做是我可能都要骂得人抹脖子才罢休，别乱想，不然我什么都不说了。”
沒由来的一阵愤怒，九郎分开叶归的双手，转身看着他，压抑住满腔怒火，道：“不管那人是个什么东西，我会将他碎尸万段，羽觞受过的苦我都要替你一一讨回来。”
叶归怔忡半晌，笑着点头，道：“揍他！”
九郎无奈地笑了笑，道：“羽觞，我不会让你再受苦，一点点也不行。”
可是叶归也想保护心爱之人啊。
叶归拍拍他的背，道：“九郎，你不会哭吧？”
这个问题是体内看戏的众鬼想问的。
九郎又被他逗笑了，对着叶归，怨气竟然变成了一只鬼最奢侈的东西。
有叶归在，九郎觉得十分安心，他认真地道：“不会，除了羽觞，我无所畏惧，但只有你，所以这件事情解决之后羽觞你要答应我别再管其他人，我希望羽觞心里只有我。”
叶归不说话了。
只是片刻的犹豫，九郎在心里占据了所有位置，叶归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九郎悬着一口气终于落了下来。
这一晚两人相互依偎着说了许多，叶归老老实实把过去几百年的经历都交代完。
九郎也将他在鬼都的五百年说了一遍。
原来除了受到千离颜这个极恶的困扰之外九郎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等待叶归。
他会守在阴山入口处的大树底下，每日新来的鬼魂他都要一个个亲自查看问话，宅子也是他按照记忆里的样子一砖一瓦盖起来的……
说到天亮，叶归睁开眼的瞬间感受到微凉的唇落在额头。
九郎道：“羽觞，早。”
…………
寻香都的入口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
漛尽笑和九郎两个人穿着华丽，加上叶归一身黑衣像是为两位公子哥保驾一般，上街招摇过市便成功吸引了“香仆”。
香仆是为香都招揽生意的异族小妖怪，化为人形通常是干瘦的中年男子。
三人手中各执一束花，颜色淡雅清新，香味也十分好闻，香仆说手中花便是进入香都的入口。
难怪找不到，原来根本就没有入口。
叶归想通灵和九郎说话，但是忽然一想到自己要大喊“九哥哥把我吻吐血了”，想了想还是闭嘴算了。
漛尽笑心有余悸，他小声地道：“叶兄，我不能再喝酒了，会发疯的，看住我。”
叶归道：“你可以学学九郎，三尺之内无人敢近身，哈哈。”
九郎看了漛尽笑一眼，道：“不想喝酒把嘴闭上不就得了。”
鬼尊竟然主动和自己说话了，漛尽笑喜道：“修罗大人怎么不骂我了？”
“…………”
他问这个问题的语气太欢乐，叶归捂嘴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引得前面的香仆微微侧目。
香仆领路走到城外一片悬崖上，另外还有十五六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以及女子，身上荷包鼓鼓囊囊的，估计装着各种稀世珍宝，每个人手中拿着一束花，几乎什么颜色的都有。
但叶归注意到没有人手里的花是黑色。
“诸位，请将手中花置于腰间。”
香仆顿了顿，尖细的嗓音响起：“迎香门马上开启，诸位请做好准备。”
一众人按他所言将花挂在腰带或者斜按在腰侧，叶归将花插在拴鬼绳里头，惹得贪财鬼讥讽了两句。
“归儿子，你能不能给自己买身好衣裳？天天出门在外像个要饭的一样。”
叶归穷习惯了，他只要穿好衣裳过不了一炷香时间就会出现各种意外，出门回来就满身泥巴和脏东西，挑来挑去还是穿着黑色衣衫最为妥帖。
九郎看着天边沉下去的橘红，提醒道：“羽觞，待在我身边。”
叶归道：“不行，分开行动效率更高。”
九郎道：“那好，有事情一定要通灵。”
漛尽笑见他们说悄悄话，小声提醒道：“门开了。”
悬崖聚拢了十几丈高的白云，香仆弯腰作势请众人进去，云中一条路直通上天。
众人略微惊叹，香仆引路，云中漫步。
叶归眼里有光在闪，瞬间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身影，墨绿的袍子，回首便能封神的容颜。
“羽觞……过来啊……”
不由自主地跟着人走过去，那个九郎笑颜虐得人生死不知，叶归迈出步子伸手去迎接。
可是那个九郎却笑着不回地走了，嘴里发出诱人心魂的声音：“羽觞，跟我走……”
不牵手！
凭这一点叶归瞬息间便清醒。
九郎正拉住自己，神色也不太好看。
而一旁的漛尽笑已经仰天大哭起来，跪在地上朝空中大喊：“爹！娘！孩儿对不起你们……”
香仆已经不见踪影，而一同不见的还有众痴人身上所有金银财宝，而眼前的一切令人毛骨悚然。
破败的山谷中有高低错落的十二间烧成焦炭的高楼，上头趴着数百只剩皮和骨架的黑影怪物。
九郎目光一凛，道：“是魅妖，全是幻境。”
叶归回神立刻警觉，腰间的花已然变成黑色：“九郎，快将花丢了。”
二人丢掉黑花，叶归将漛尽笑从地上拽起来，伸手将他手里握紧的花丢了，喊道：“尽笑兄！醒过来！！！”
满地的男男女女哭哭笑笑，滚得满地都是。
叶归道：“九郎，将他们困住。”
蓝焰一出，藏在十二楼中的那些皮包骨怪物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暂且管不了那些人的死活，皮包骨们不知生有多少肢节，爬在黑嚓嚓的响动响动响动，尖声哭喊中忽然响起一声女子的轻笑，登时黑影幢幢快如疾箭，直对叶归等人扑来。
九郎松开手，上前喝道：“退下！”
可那些黑影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大张着怪嘴逼到眼前。
叶归心知这些黑影虽不是鬼魂也不是鬼尸，但也凶险十分。
他高声喊道：“想不开，杀！”
双手甩出数张黄符，炸得黑影惨叫连连，逼近的影子指如染红，符纸锋卷势如破竹，叶归拖起漛尽笑一只手控制黄符。
九郎看向最高楼，一个黑影矗立如石：“羽觞，在那里！”
叶归凝神控符，道：“九郎，抓活的！”
话音刚落，墨绿鬼影踏着幽蓝焰火跃上十二楼顶，顷刻间鬼火照得众人身躯肃然，团团黑影伸出血红手指痛苦抱头，叶归松开呆滞的漛尽笑，双手曲握，操控数道符纸。
地上尖厉刺耳的惨叫声让那矗立的黑影眸光一凛，抽出腰间双鞭竟然正面朝幽蓝鬼火冲去。
九郎托起蓝焰，只见阴暗中黑影掠近五指拍出焰钉，黑影手中一道闪电般的鞭子从天而降。
那黑影右鞭抽打焰钉，左鞭似蛇，想要生擒恐要费些功夫。
叶归看不清天上的打斗，运力双手合十，怒道：“想不开，灭！”
黑影被符穿破，片刻之后便只有几声像被掐住喉咙的“呃呃”惨叫声，听起来都是女子，叶归来不及多想，捂住口鼻收回剩下的符纸。
转身将漛尽笑拖到一堆金银前，叶归用力摇晃他的肩膀：“尽笑兄！回来！快回来！”
那些黑影气绝的哀嚎过后，漛尽笑全身颤抖清醒过来，他看着叶归，似醒非醒道：“对不起……”
见他终于清醒，叶归急道：“尽笑兄，看住那些人。”
漛尽笑此时才发现周围黑黢黢的，活像残破了上千年的古城，头顶还有猎猎鞭声，他忙道：“叶兄你快去，我看着他们，你去帮鬼尊大人。”
叶归点头，随即转身飞上半空。
这时，体内怕死鬼却提醒道：“归儿子，你的法力回来了，你杀人了。”
！！！
叶归愕然一滞，顿在半空。
恰在此时极乐罐里的梅娘子又躁动起来，还未来得及反应却听头顶一声清晰的惨叫。
上空黑蓝两团影子落在了最高楼，九郎双手握鞭悬在顶空，叶归看清的同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急忙跃到楼边，眼前却是满身血红的九郎拔出双鞭，那黑影早已皮开肉绽，鞭子抽出登时喷出一口鲜血。
叶归第一次看到九郎行杀戮，而且自己和他还同时同地杀了“人”。
“九郎……”
空中的幽蓝火光猝然一抖，九郎才看见落在楼边的叶归。
他回过神，避开叶归望向自己的目光，一低头，自己不知何时已浑身鲜血。
叶归又唤了他一声。
九郎垂首道：“我让羽觞失望了。”
眼下两个人都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般不敢直面彼此。
叶归收回神思，看向九郎，道：“没有！杀死这些害人的怪物没有错，我也没有资格对谁失望，九郎在我面前杀人放火也不会改变你在我心里的样子，九郎你先下来。”
想来之前九郎说他的法力意外的暴虐应该指得就是现在这样了。
九郎看着叶归，犹豫道：“羽觞，可是我全身都是血。”
叶归淡声道：“看到啦，没关系，下来吧。”
九郎沉默片刻后飞身落下。
两人靠近彼此，叶归先开口：“我也杀了人，佟问是第一个，底下那些活死人我不杀她们，她们就会杀了我，九郎，我没有失望，只是觉得人命不该如此，我们……我们先问清楚。”
这地方不光诡异，活死人这种怪物竟然成百上千，眼前的黑影也似乎还没断气。
两人走到那黑影面前，叶归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害那些人？”
极乐罐不停地颤动，地上的黑影看向叶归，道：“你们这些男人，不光害人还要赶尽杀绝，我是正义，我是公平，我是异族的魅妖，你们杀都杀了还问什么。”
她是魅妖，叶归蹙眉问道：“你……认识一位叫梅娘子的姑娘吗？”
闻言，地上淌血的魅妖竟然挣扎着撑起身，口吐鲜血，含糊不清地道：“倾城？你怎么知道倾城？她在哪里？在哪里……”
魅妖几乎是手脚并用的爬行过来，叶归忙道：“别过来！她就在这里。”
漆黑的魅影逐渐露出了整张脸，那是一张叶归见过的脸。
魅妖似乎也认出了叶归，道：“九娘子？是你吗？”
真是造孽啊，竟然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逢。
叶归叹了口气，转身道：“九郎，我们下去吧，那些人还在。”
蓝焰困住了魅妖，飞落时，长发飘起，露出她脖间刺的一枝梅花。
漛尽笑举剑挡在那群男女面前，焰火里头的那些人又是哭又是闹，都伸出手高举过头，像是在迎接什么。
叶归落地，道：“尽笑兄。”
漛尽笑看到了叶归身后半张脸染了血的千修罗，再将目光移到蓝焰中的魅妖，他道：“这就是在此害人的邪物吗？”
叶归点头道：“正是如此。”
说完，叶归看向那群还在幻境当中的男女，蹙额片刻，他转身道：“魅妖大人，麻烦放过他们。”
魅妖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眯眼望着那些人，不屑道：“不放，都该死。”
九郎见她仍不悔改，冷声道：“你若是不放，梅娘子你也休想见到。”
此话刺激了魅妖，她呛出几丝鲜血，怒视九郎道：“你只是一只鬼而已，我异族万千妖魔，敢惹我，你小心魂飞魄散！”
她真是不怕死。
叶归怕九郎再动手，忙道：“魅妖大人，这些人与你无冤无仇，几百年你用幻术害了这么多人，为什么不能停手？”
漛尽笑也道：“麻烦收手吧，这些人与你无冤无仇，何必呢？”
魅妖只盯着叶归，道：“九娘子，你说倾城她就在这里，你证明给我看。”
话音刚落，极乐罐里的女鬼却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