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夺心（上）
开山已是春日，叶归终于给安公子寻到了好去处——纵乐城。
无穷缺个管池塘的鬼扯腿，正好让安公子发挥他的本事，叶归抽空也回了趟宅子。
“阿宁，你趴地上干什么？”
叶宁趴在莲花池中央的石案底下，脸朝下，一动不动的。
叶归将他抱起擦擦脸上灰尘，道：“鼻子都压扁了，以后不要这样，明白吗？”
叶宁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吱吱呀呀听着像骨头在摩擦。
掰正他的脑袋，叶归拉住他的手，道：“走，哥哥带你念书识字。”
如临大敌一般，叶宁呜呀呜呀大叫几声用力地推开叶归朝花田的方向逃走了。
坐在地上，叶归想着找回他的灵慧可能也不能让他像普通孩童一般长大，心里不免觉得愧对叶家列祖列宗。
一双手将叶归打捞起。
九郎道：“说好了寸步不离，羽觞怎么又丢下我不管了。”
叶归拍拍灰，笑道：“九哥哥这不是找来了么，走吧。”
在鬼都里头就没那么肉麻想要时时刻刻牵手，二人并肩而行，在各处巡视。
一只鬼看见两人急忙躲到巷子里，叶归想去抓却被九郎拦住。
“那是梦鬼，前些日子犯了事被罚了，许是怕我再审问他。”
叶归想到之前那些噩梦，道：“九郎罚得好，噩梦乱人心。”
九郎微微笑道：“的确该罚，他做错了太多。”
叶归又看向梦鬼躲藏的地方，他记得梦鬼是千离颜的手下。
巡查完鬼人居处，两人往纵乐城去。
千离颜刚回鬼都，听说九郎赐给他一座金山，鬼人居都在传他要自立门户，叶归并未多问，但千离颜这人死赖着不肯走，话痨鬼说他近日来脾气暴躁，已经连续端了好几片坟场。
而且他总是有各种事情找九郎，两人溜达一圈又被鬼侍卫请到离颜殿。
互相看不顺眼几百年了，叶归和千离颜谁也不正眼瞧谁，九郎夹在中间有些无奈，摇摇头让俯首的人起来。
千离颜抱着一堆卷轴，道：“九哥，这些是最近来投靠我们的妖精，前些日子新来的两批鬼魂我已经安排妥当，但是聋瞎殿那边住满了，这些妖精你看看该怎么办。”
九郎看向叶归，意思很明显是让他去一旁等。
叶归当然不想碍某人的眼，他挑挑眉走到门外和鬼侍卫闲聊。
里头的九郎拿起卷轴翻了翻，道：“鬼人居处的南面还有一条街，命人修好了给新来的妖精住吧。”
放下卷轴，九郎看向千离颜腰间的鬼气肆虐的魂蛊，掌心一丝残魂也跟随他躁动。
九郎见他似有话要说，淡声道：“离颜，封山多有不便，我受极恶侵扰没时间为你找到合适的怨念，你再等等，容我再想想办法。”
千离颜一愣，道：“九哥不必在意，我又不是极恶不需要那些东西，倒是九哥，你……”
他看向门外又飞快地收回目光，道：“不如吃了他的心吧，反正他……”
“离颜！”
九郎看着他，严声道：“你若是仍旧执迷不悟，休怪我无情不认你这个弟弟。”
千离颜脸色难看，颇为不满，长吁出一口气，像是忍了很久再也不想忍了，漠然道：“九哥，万一极恶先吃了他的心，九哥你又该如何？你真的能挡得住么？”
九郎无言，起身道：“离颜，别再做不该做的事。”
闻言，千离颜面露不悦，他冷哼一声将手负在背后，移开了目光，道：“九哥你糊涂！”
该了断了，九郎有过片刻的犹豫，可地下城中几百恶鬼被杀，血蛊指明过方向，凤凰村的一缕残魂认识凶手，梦鬼也抓来审问过，封山之后那极恶明明就在身边，开山之后竟然为了掩人耳目挖坟吃鬼，他所作所为早已露出马脚却还死不肯认，九郎看着眼前的人感到失望极了。
有些事早有端倪，极恶偏偏是在五百年前封山那一日出现，若不是千离颜忍不住拿叶归作为威胁，若是叶归的心里没有自己……这鬼尊之位拱手相让也未尝不可。
走到门口，九郎看叶归笑呵呵地同鬼侍卫谈天说地的样子打开通灵给身后的人留下一句。
“离颜，别再做恶，以往种种我不会追究。”
千离颜怔忡地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良久才对着门外喃喃自语：“命是你给的，我不走，我又能去哪儿……”
叶归出来看九郎脸色不太好，回首冲他灿烂一笑，道：“走，抓鬼去。”
他嘴里的鬼便是那极恶。
极恶若是要来也就在这几日，一年期限已到，九郎也反反复复变大变小，最近更是越来越频繁，种种情状都证明极恶就快要忍不住要动手了。
在奈何桥下收回那团怨念，叶归掂量几下，道：“又长大了些。”
九郎道：“羽觞，你有没有想过，这怨念真的冲天而上说不定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他想手刃仇人。”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叶归收了极乐罐，道：“我也曾想过，但这怨念不仅强烈而且本体也是位法力无边地上神，若是被杀也只能是财神那样的上神或者九郎你这个级别的极恶。”
天界铁律在上神残害仙僚立刻就会有天罚，这团怨念应该不是上神所为，但也说不好是哪位胆大包天的神官干的好事。
九郎点头道：“不错，羽觞很聪明。”
叶归挑挑眉。
上了桥，头顶几百黑鸦乱叫掠影而过，九郎伸手挡在叶归头顶，他看向那阵黑影出神。
叶归拉住他的手，道：“怎么了？是极恶来了吗？”
九郎道：“不是，羽觞不用担心，我只是怕这些畜生突然发狂。”
叶归放开手，看向飞远的那几百只乌鸦，问道：“都是九郎养的吗？”
九郎道：“是离颜养的，不太听话。”
叶归心道：“果真是随了主人一个臭德行。”
正好边走边聊，叶归对千离颜过去的种种好好抱怨了一番：“九郎你可不知道，我三百多年前就来找过你，但我来过一次之后千里眼那个蠢货就把阴山弄得乱七八糟，我每次来找个入口都找不到，还有……”
他没注意九郎越听脸色越难看，抱怨完又看鬼人居处里有桃花酥卖拉着人进铺子买了一盒。
回鬼神庙，叶归发现九郎脸色不好，心里嘀咕着嘴也忍不住问：“怎么？”
九郎脚下忽然一滞，道：“来了。”
话音未落，九郎身子一歪，叶归忙丢了桃花酥急接住他。
“九郎，醒醒……”
他变得更小了，这回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叶归抱起九郎便立刻奔回庙里，结界事先已经设好，但四周静悄悄的一点风声也没有，完全不像是极恶来临之前。
叶归将九郎紧紧抱住，道：“别怕，有我在。”
九郎开口都十分艰难：“怕……羽觞，我要怕才行。”
叶归盯着庙门口，道：“好，为了我你且怕着，快些好起来，不然我肯定打不过那极恶，到时候搞不好九郎要来给我收尸了。”
“羽觞，住口。”
“怕了吧，哈哈。”
“别说了……”
正在此时，门外来了一个人。
黑衣冷目，鎏金黑冠，来人正是阎王。
怨戾地盯着里头的人，只是几步，阎王负手轻松地破开结界，一层又一层强大的结界就这么化为乌有。
但叶归反而安下心来，还好上神不可残害仙僚，来人是阎王便不足为惧，大不了自己拼死护住九郎。
可瞬间头顶庞然黑影遮云弊天，一只黑鸦落在阎王的肩上。
…………
叶归刹那间明白了什么，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阎王爷，分明就是千离颜那个蠢货。
看着怀里的人，叶归低声道：“九郎，你都知道吗？”
九郎已经神志不清，那张脆弱的脸上看不出答案，叶归抬头，凌厉的双眼狠狠盯着来人。
阎王，不，应该是千离颜。
他开口，嗓音空幽，声声回荡：“叶羽觞，现在，跟我走。”
叶归长舒一口气，轻手将九郎放下，转身随千离颜走出鬼神庙。
跟在后头，叶归发觉千离颜真是蠢，都这样了还妄图掩人耳目：“别走了，九郎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我也不像你那样痴呆还会耐心陪你演下去，蠢货。”
“阎王”回首，冷声道：“不，杀你的就是阎王，千离颜什么都不会做。”
叶归摇摇头，无语道：“自欺欺人，蠢货！”
“阎王”道：“自作聪明，下作！”
还说自己不是千离颜？
稍微试探就沉不住气了，叶归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谁能这么随时随地讨人厌的。
不能随他走下去，叶归停住脚步，抱着手臂，问道：“你想做什么？”
“阎王”变了脸，千离颜脸色阴鸷地道：“哼……罢了，反正已经五百年了，我也懒得再装，只怪你的命不好，叶氏的那丁点儿恩情与我无关，但你的心今日我要拿走。”
叶归抱手一笑，道：“好啊，正合我意，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横竖都是你死，蠢货。”
死到临头竟然还在骂，千离颜被叶归这种态度气得五官扭曲，他没有废话，暴喝一声飞速出手，用尽全力掐住叶归的脖子。
将人一带，瞬息之间叶归喉咙被锁重重摔到地上，千离颜面目狰狞地指着一堆黑漆漆的东西。
他几近癫狂的朝叶归吼道：“嘴巴给我放干净，不然这就是你的下场！！”
叶归被他揪住前襟狠狠地甩到那数丈高的“墙”边。
这一撞像是磕到什么尖锐的物品上，叶归撑起身才看清楚面前的东西。
一具具尸体，是尸堆，堆起十几丈高，还残存着丝丝仙气……
是上神尸山。
叶归看得头皮发麻，周身一阵恶寒：“你到底是谁……”
千离颜面上尽是不屑，一扬手，四周鲛人长明灯照彻整个地下，尸山被照得更清楚。
叶归遮住强光仰头望去，顶上的木架上用魂钉钉住了一个浑身满目疮痍的人，还没死，滴答地流着流着鲜血。
蓦地，千离颜扶额似乎有些站不稳当。
但他始终狰狞，面目也逐渐混沌：“做什么不好你偏偏要去做卖鬼师，做走狗，还抱着漛尽笑那个废物的腿往上天界爬，跪在天尊那个小人面前才是你真正的面目，下作！谄媚！”
叶归充耳不闻，反正几百年都是被骂过来的，他的注意力全在这堆尸体上。
这尸山几百上神，那顶上已被戳成蜂孔的应该才是真正的阎王。
叶归望着千离颜，道：“病得不轻，丧心病狂，该死的人是你才对。”
像是在听笑话，但千离已经听过几百遍了，他笑不出，只觉得烦：“傻子，叶羽觞你这个傻子，我早就死了几百年了，倒是你，佟问杀不了，家人回不来，这几百年过得生不如死吧。”
他自说自笑，又道：“可是九哥一心一意等着你回来，你也配？”
说着他突然皱眉，像是不太舒服，随即颤颤巍巍地拿出魂蛊，叶归看着发现千离颜竟然双手发抖拿不稳。
还没搞清楚千离颜在做什么，叶归又见他费力打开魂蛊立马吞了一团尖叫的黑气。
那模样就如上瘾了的人吃到想吃的东西一般诡异，叶归趁他不备立刻打开通灵阵呼喊九郎。
“没用的，看看这里的尸体，你觉得有用吗？”
千离颜吞下那黑气揉了揉眉心。
叶归却额头冒出细细冷汗，通灵阵无法开启，他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千离颜盯着叶归，道：“要你的心。”
叶归闭上眼，无语地道：“不给。”
真是个新鲜出炉的笑话，千离颜捧场冷笑两声，随即又有些癫狂地道：“不不不，你会给，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给我。”
他声音回荡在地下，一波又一波地听着让人头疼。
睁眼又被他掐住脖子，叶归的法力突然开始暴走，全都在往外奔腾，不多的法力很快便被千离颜吸取，点点金光从他指间飞速流去。
让叶归吃惊的是自己的灵流颜色居然不是以前的血红色，要不是被千离颜这蠢货抓到抽取了法力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金色。
千离颜吸光了叶归的法力，皱眉道：“这么少？你真是比废物还废物，废物至极。”
很想反驳他，但叶归被扼住喉咙说不出话，只能瞪着眼，血丝布满眼球，眼前的人更加面目可憎。
千离颜却是不屑地一笑，再转身，周围风声流转间叶归又被狠狠丢在地上。
这回没了法力血肉之躯抵挡不住，叶归疼得呲牙，体内众鬼的声音也模糊不清，这种情况下应该是怕死鬼在说话。
叶归摸摸胸口，道：“别担心，有你们在我死不了。”
千离颜见他对心说话用力揪住他的前襟将人举起，怒不可遏地道：“你给我看好！！”
往周围瞧了瞧，是山崖，还能听到瀑布急湍的声音，叶归双目一转，想起来底下是九郎的洞府。
看叶归的表情应该是知道他在哪里了。
千离颜回首望他，道：“给我好好看着！这里是九哥修炼的法场，羽觞崖，原本是地府第十八层，若是在这里修炼一天如度一年痛苦不堪。九哥他找不到你，又要保护鬼都，为了我……就当是为了我吧，我成极恶后他每日都要在此处修炼。”
够不要脸的。
叶归想猛啐一口，却想到此地是九郎的地盘，抿了抿唇，道：“痴心妄想，九郎对你没有那种心思。”
这话千离颜只当没有听到，自顾自的盘坐在叶归面前，拍拍他的脸，道：“你真是下贱，以为梦里那些龌龊事情没人知道便能对九哥肆无忌惮地肖想，恶心！”
千离颜越说越气，朝着叶归猛呸了一口。
“你也配！九哥修炼我日夜守候，他为我做了一切他能做的，如果没有你他就会一直守在阴山陪着我……”
叶归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哀切。
真情流露非要挑这种时候也是令人费解，叶归早就知道梦是千离颜给自己种的，现在说出来听着倒是自己不对了，真是恶人先告状。
叶归抹了把脸，不知怎么想的，他嗤笑了一声：“少在这里自我感动了，九郎为你、为鬼都其他人做这一切只因为他天性如此，还有，我的梦也轮不到你来插手，我梦见什么也不干你的事。”
闻言，千离颜青筋暴起，他掐住叶归的脖子怒道：“九哥也是你能染指的？！你……你……我真想杀了你！！！”
他废话真多，叶归也不客气：“杀了我九郎也会杀了你替我报仇，怎么样？扎心吗？哈哈哈……”
说话刺激了千离颜，他猛地用力叶归双眼瞬间充血。
天上庞然雾气席卷而来，黑压压的一片从头顶掠过，团团黑影里似乎小心地裹着把剑，剑的周身溅射出紫气灵光。
千离颜伸出手接住，叶归看清剑柄上刻着一张鬼面。
喉间手微微松开，叶归立刻道：“阎王。”
才说了两个字又被千离紧紧捏住，叶归被倒拖着徒劳挣扎了两下。
看来阎王真的就是那个还在上神尸山上流血的人。
还有些事想不明白，叶归看着崖底水雾，他不明白九郎为什么一直瞒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千离颜选在今日。
千离颜的手又抖了起来，他打开魂蛊又急忙吞了几团黑气。
勉强坐下，他咬着牙道：“九哥对我很好，算起来我才是陪了他最久的人，你不是，这一点上你比不过我。”
叶归翻过身捂着腰，不肯吃瘪，驳道：“可未来九郎生生世世都会陪着我，你才是输得一塌糊涂。”
千离颜侧目，阴鸷的双眼突然变淡，声音也跟着焉了下来：“九哥是何时知道的，他……和你说过吗？”
还真是在乎九郎啊。
叶归心中不爽，自然不肯回答。
但这恰恰合了千离颜的意，他居然有些狂喜：“真好，九哥没告诉你，他还是对我很好，太好了……”
痴人说梦，叶归毫不客气地道：“九郎不告诉我是怕我担心，跟你没什么关系。”
话未落音，一剑穿膛。
叶归吐出一口血，心中暗想：“不该惹这个蠢货。”
但嘴上仍是不客气：“九郎答应过我会同我一起斩杀极恶，他早就知道你是……”
“不可能！！！！”
千离颜暴怒跳起，一剑又一剑地戳在叶归身上，但他唯独避开了心口。
疼啊，好疼啊。
从头到脚全是剑窟窿，叶归也气，看千离颜跪下，他呸出一口血，笑道：“我和九郎结了血契，你刺我的每一剑都疼在他身上。”
闻言，千离颜的脸变得难以言喻。
叶归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
猛然间，千离颜惊恐万状地颤抖着手扑上来，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
气得全身发抖，千离颜又颤巍巍地伸出手将法力渡给叶归。
又赢了一把。
叶归扯着嘴角放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