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沙中城（上）
从佟问身上得来的法力已经全数耗尽，沉睡了一夜，醒来被子上蜷缩着一只大白猫，叶归揉了揉眼，喃喃道：“小白？你和臭臭要睡何时才会清醒呢……”
想起几百年前的自己，叶归又疲惫的合上眼。
无穷飞升之后叶归就婉拒了高堂庸留他做军师的好意，他背着一口大锅离开军营开始云游四方。
偏生得倒霉，转来转去花光了钱，最后流浪到了西方一个鸟不拉屎的边陲小镇。
小镇也人烟稀少，只有六七户人家，叶归找了个塌得差不多的无主破屋住了下来。
那日风沙大起，叶归刚准备搬砖堵住破洞，忽然看见外头一胖一瘦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儿，身穿脏衣，背着破布包，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心里有些动容，看他们孱弱的样子不多时就会被风吹走，叶归掀开贴在门板上的定风黄符打开门喊道：“进来！你们两个小孩儿快进来！”
听叶归招呼他们进屋里，两小孩儿互相对视一眼迟迟不敢进去。
风吹得狂，叶归急得又喊了一句：“不进来我可就关门啦！”
他们似乎还在犹豫，叶归刚想跑出去将人抱进来，一股狂风居然呼啸着将瘦的那个孩子吹上了天。
胖的那个急道：“臭臭！！”
叶归当即甩出栓鬼绳飞身出去，同时还不忘提醒胖小孩，他大声道：“快进屋子里去！”
绳子很快抓住瘦小孩，叶归拉紧绳往回扯，道：“挣不脱，收！”
抱着瘦小孩落下进屋里，叶归反手将门推上去阻挡外头的大风，黄符重新贴好算是设了个界才安心。
“臭臭，你没事吧？”
转身，叶归见那个叫臭臭的瘦小孩晕了过去，蹲下道：“你们两个从何处而来？”
边问边探了探臭臭的呼吸，叶归道：“他没事，歇会儿就好。”
胖小孩盯着叶归，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须臾才道：“谢谢哥哥。”
定风符咒只能坚持一个时辰，叶归看了看外头，几股龙卷风裹着些破烂横冲直撞，估计一时半会儿风停不下来。
捡了两块砖头垫在地上坐好，叶归问道：“他叫臭臭对吗？你叫什么名字？”
胖小孩儿盯着叶归，道：“你是好人吗？”
叶归愣了愣，心觉好笑，摸摸下巴道：“不是好人我救你们干什么。”
胖小孩却皱着眉道：“可是我们以前也被救过，但是他们救了我们还对我们很好，然后就把我们卖了换酒喝，你……”
他打量了一下屋子，又道：“你看起来好像很穷的样子。”
叶归：“……你说得对。”
恰在此时，破屋顶上还很配合的掉了几块黄土下来。
叶归被他这么一说有些难堪，毕竟自己一个大男人在小孩子眼里像个败家子一般，家徒四壁的穷酸样看着着实可怜。
那胖小孩儿坐在地上盯着叶归看了会儿才将视线收回，接着他从怀里取出半个馕饼。
他又抬头道：“算了，哥哥，不管你卖不卖我们，救了臭臭我就应该报答你，这个请你收下。”
他擦擦手恭敬的用双手拿着馕饼，叶归看得心里一沉，摆手道：“收了去，哥哥给你们做饭吃。”
胖小孩儿微微增大眼睛，有些惊讶地问道：“真的吗？”
叶归点点头，起身拎起大锅从砖头底下翻出一包小米和两个土豆。
头顶上被风吹得吱吱呀呀的，叶归怕砖瓦掉下来砸破大锅就不好了。
他转头道：“小胖子，帮我在你那边挖个洞，我给你们煮点儿粥喝。”
胖小孩儿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抄起根破木头就开始挖，边挖边看着叶归。
忙活了一阵儿，臭臭还没醒过来，叶归摸了摸他的脸有些凉，眉头微微一皱，转头看了看胖小孩儿，沉思片刻才咬咬牙画符给地上未醒的孩子暖身子。
黄符发出红光，在乌漆墨黑的破屋里犹显得突兀奇异。
胖小孩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哥哥……你你你……你是神仙吗？”
叶归笑了笑，坐下用木棍挑挑土坑里的炭火，道：“我要是神仙就不会穷成这样了。”
胖小孩又道：“那哥哥你会法术能不能教教我？我不想再被抓起来卖给别人。”
听着话叶归觉得他们俩小孩也不容易。
但他们进来这么久了，叶归早就发现这俩小孩不是活人。
也没戳穿，叶归调转话头道：“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我总不能叫你小胖子。”
胖小孩儿目光里尽是崇拜，郑重答道：“我叫小白，他叫臭臭，我们原先的名字早就忘了，哥哥你叫什么？”
叶归道：“叶归，叫我叶哥哥就好。”
小白点点头，道：“我来煮粥吧，叶哥哥你不用动手。”
这哪里好意思，输人不输阵，叶归拿着铲子道：“不用不用，我是大人，我来。”
小白也没坚持，坐到臭臭旁边不片刻便沉沉睡去，叶归眯着眼将手中铲子一放便取出黄符开始分鬼。
他小声道：“对不住了。”
话毕，微风拂面，黄符发出点点红光，叶归借光将两个孩子看了个清楚。
死相可怜，七窍流沙，怨念不深，脸上还未腐烂，只是在黄符下透出人骨还是证明了两人刚死不久，尸体应该就在附近，初步估计是掉进流沙里活活憋死的。
但是，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收了黄符，叶归心口堵了团气，想着该不该告知两个孩子，还是任由他们吃过饭再次踏上路。
“归儿子！糊了糊了！！”
贪吃鬼在体内大喊，叶归缓过神急忙端起锅，一股焦味弥漫开来，揭开盖子里头乌黑冒泡的一锅粥不成样子。
叶归明明是按照九郎所说，可回回做饭都不得要领。
小白睡得浅，刚做鬼还需要调整阴阳两界的时间，他闻到烧焦味睁开眼，道：“叶哥哥，这……不能吃了。”
叶归倒是很乐观，看了看碳火里的两个土豆，放下锅，道：“谁说不能吃了，不就是熟过了头嘛，我照样能吃下去。”
这时，臭臭也苏醒过来，只不过他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飞快地滚到一旁躲起来。
叶归看得不解，小白也没追过去，只是忙着将碳火里头的两颗烧焦的土豆拎出敲了敲。
看向蜷缩在砖头堆里的臭臭，叶归温声道：“小孩儿，别怕。”
自己说什么都不如和他一起的人说来得强，叶归看向小白。
他正用袖子裹住土豆摔到地上，硬邦邦的，砸的“嘣嘣”两声，听起来他像是在砸石头。
没想到自己又一次烧坏了东西，暴殄天物次数多了叶归早就习以为常。
怪九郎这个师傅教的不好。
他自嘲道：“哈哈，哥哥厨艺不太好。”
小白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忍了忍转头向砖头里的臭臭道：“出来吧，这个哥哥是好人。”
臭臭这时才发出声音：“我不想出去，都是坏人，这地方哪里有好人。”
仔细想想他说的也没错。
既然如此叶归也不想管太多，掰开一颗土豆看了看，里头冒着热气还是能吃到几口没烧焦的，随手丢给臭臭。
他道：“吃点儿东西，等风停了你们再走。”
一只污秽的小手从砖头堆里伸出来在地上摸了摸，叶归想提醒他们，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无言无语吃完半个土豆，叶归心思有些杂乱，拿着木棍在地上解闷写字玩。
大锅里头咕咚咕咚冒着气的粥也没人喝，三人在破屋里头等风沙过去。
待天色明朗了些，小白起身道：“谢谢叶哥哥出手相救，风停了我们也该走了。”
说着他伸出手，砖头堆里的臭臭怯生生地低着头抓住他，叶归心里真是被堵得死死的。
打开门，外头也没人敢出来，整个荒凉的小镇都已经被黄沙覆盖得瞧不出原本的样子，小白拉着臭臭冲叶归鞠了一躬便急匆匆奔了出去，很快便没了身影。
杵在原地，叶归看消失在黄沙里的两个小小的孩子，心里郁结着气，始终消不去，不知站了多久他才转身。
砖头上有块破布，叶归拿起来打开看了看，下一刻他立马拔足追去。
身后破屋的地上掉下来半张馕饼。
边追，心里那团堵着的气才消失，叶归脚下生风飞身而去。
再次望见两个孩子的身影，叶归立刻举手挥手大喊：“等等！小白！臭臭！”
追得口干舌燥，叶归落在两人面前，道：“我有话和你们说，说完你们再走也不迟。”
臭臭依旧害怕地躲在小白身后。
叶归喘着气，又道：“小白，我接下来要说的你们可能承受不了，但是哥哥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们。”
小白一手护着臭臭，道：“什么？哥哥你说吧。”
叶归语气一转，极为郑重地道：“你们好好想想，这么大的风沙两个小孩如何能活下来。”
已经够委婉了，叶归看着小白。
小白微微皱眉，思考道：“哥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显然他没听明白，叶归叹了口气，道：“我是说……你们已经死了。”
一听这话，小白脸“唰”的僵住，他的脸色慢慢变得虚白，嘴里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我们……”
他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臭臭，着急求证，道：“我们明明逃出来了，对不对？”
臭臭整个人躲在破布里只露出一只眼睛，他也不回答，叶归却觉得他早就知道了。
见同伴默认了，小白的脸倏地抽动起来，显然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哇”的一声便痛哭失声。
小白哭似要断气，叶归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小小年纪便惨死沙漠，任谁也接受不了。
蹲下陪了片刻，叶归眼见风沙慢慢过去，柔声道：“你们若是想走那就趁风沙过去赶紧离开，寻路回乡也不错。”
谁知，这话倒是提醒了哭傻的小白，他愣了愣，眼光突然凛冽，露出一丝喜色道：“对啊，我是鬼了……不用再受欺负了，我要回去杀光他们！”
他猛然站起身，脏袖子擦掉眼泪，扯过臭臭，道：“做鬼也好，不用再被卖来卖去叫人当成畜生虐待。”
叶归看他的架势心道不妙，伸出手拦住他，道：“等等！”
眼泪都没擦干净就想报仇，叶归语重心长地劝道：“你们现在是最低级的鬼，连风沙都逃不过更别说去报仇了，万一人家请个半吊子道士都能将你们收了去。”
小白还算聪明，听叶归这么说又想了想，道：“那……”
他倒是机灵，“扑通”一声跪下，拱手道：“请叶哥哥收下我们，你会术法，我们愿意跟着你修炼，等学会了再去杀他们。”
沉住气，叶归轻轻笑了笑，道：“学会了杀光他们，然后大家都成了鬼再接着斗吗？”
说罢，叶归将目光放在臭臭脸上，小孩眼睛里除了惊恐以外看不出其他。
小白却不罢休地道：“可是我们死了就白死了吗？那些人凭什么还能活着？我不服气！我不服！”
叶归心里也不服啊，对灭族仇人的恨只增不减，可是这么久了连回去看一眼都做不到。
对这两个孩子叶归能做的到此为止，他道：“害人的术法我不会，就算会也不会教给你们去杀人，剩下的路怎么走你们自己做打算吧。”
说完叶归便转身回去，待风沙过去他也要再次启程，这两个孩子不可能带在身边。
但小白却不放弃。
那日后便天天跪在破屋前，臭臭也跟着他跪着，叶归只当看不见。
他的恨和怨念叶归懂，风沙不再来，命途却多舛。
背好锅，叶归打算朝西边众国去，听说那儿有上千清修观，正好可以静心修炼。
走到破屋门前，叶归转身看着两个孩子道：“哥哥要走了，你们好自为之。”
小白脸色苍白，目光却像把尖刀般锐利，他咬着牙道：“我恨你。”
叶归跟他说不清楚，叹了叹气，几步走出去选了个方向便要迈出步子，却不料身后的小白突然发狂。
他双手掐住臭臭，疯狂大喊：“我要杀了你们！我恨！我恨！！！”
叶归急转回步子，一掌掀开小白将吓坏了的臭臭抱起来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小白砸到砖头堆里，他周身居然开始冒出黑气，叶归知道他这模样应该是怨念在短短的几日里增长了数倍。
他也不怕疼，缓缓从砖头里走出来，叶归怀里还有个颤抖的小孩子，真是流年不利，什么倒霉事都能叫自己碰上。
指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叶归道：“站住！”
小白却双目血红地道：“凭什么？！你不是说你是好人？好人为什么是这样的？为什么？”
好人到底招谁惹谁了，叶归怒道：“好人就得帮你吗？谁说的？”
小白本就不占理，但他怨念攻心管不了那么多了。
见他步步紧逼，叶归倒退着奔出去，还想着继续劝说。
叶归边退边道：“自己无能也别随便绑架别人，就是怕你这幅鬼样子我才不教你法术，杀了又能怎样，待他们也成了鬼，你一己之力又要去靠哪个好人？哪个好人会帮鬼？”
这句话说出口叶归顿了一瞬。
哪个好人会帮鬼？
沽夜鬼家不就是世世代代与鬼为友。
飞身落到一间屋子上，叶归抱紧发抖的臭臭，接着道：“没人会无条件帮衬你，更何况做好人向来得不到好报。”
小白仍是一脸暴怒，听叶归说了这么多也不为所动。
怀里的臭臭就天真多了，只不过被陌生人抱着不知勾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忆，他目光呆滞盯着叶归，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叫起来。
“放开我！！！”
两头忙不过来，叶归下腹忽然被猛踢一脚，手一松，臭臭眼看就要摔到半截折断的木桩上。
叶归惊道：“不好！”
伸手去拉，叶归眼珠子都快瞪出来，那头的小白也是一惊飞快地跑了过来。
三人抱成一团滚在满地黄沙中，叶归趁机抽出栓鬼绳，道：“挣不脱，绑起来。”
“嗖嗖嗖”几下，小白和臭臭被捆成大粽子，叶归立刻撑住地面蹲好。
见小白身上已经没了黑气他才沉声道：“这世上比你惨的人多了去了，哥哥我就是其中之一。”
盘腿坐下，叶归伸手拂去满身沙粒，小白护着臭臭算是被唤回了良知。
叶归接着道：“哥哥我全族被杀，而且死无全尸，好朋友也做了鬼，我一人苟活于世连回去报仇的心都被磨碎了，你想报仇我支持你，可是未来大家都做了鬼岂不是笑话了。”
小白听着话，脸上还是一脸恨意。
想起佟问，叶归目光凛冽，抬眼道：“要杀就得让他们死得彻底。”
两个孩子被他的语气吓得浑身发抖，臭臭更是止不住地大叫。
回过神，叶归从怀中掏出一张白绸手帕给他擦擦泪，道：“哥哥说着玩的，别哭了。”
小白却听懂了叶归想说什么。
等到臭臭逐渐平静叶归才松开他们，刚想悄悄溜走，小白抢先扑过去抱住了地上的大锅。
他道：“我听明白了，叶哥哥，就让我们跟着你好不好，我们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意思就是不让跟着自己的锅就要不回来了，叶归思虑再三，看着那口上好的铁锅不舍得就这么放手。
叶归嘴角抽抽，哭笑不得：“好吧，跟着就跟着。”
小白却警惕地道：“哥哥你要发誓不会偷偷将我们丢下不管。”
……
居然被他发现了，倒是真的挺机灵，叶归忽然觉得带着他们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转身慢慢迈步，叶归道：“把锅背着，跟上。”
小白眉头扬了扬，背上大锅拉着臭臭忙不迭地跟上。
后来的日子叶归同两个孩子混熟了，还碰巧帮他们寻回了尸体，三人相处甚是融洽，小白这个孩子聪明伶俐，听他讲他的经历似乎以前还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叶归感慨颇多，再听他说臭臭部员与生人言语是因为被卖了之后一旦不听话就会被关禁闭，长此以往便不再喜欢暴露在阳光底下，人也被关得沉默寡言不似寻常孩童般开朗。
许是好人就忍不住想做好事，叶归将那张手帕送给了臭臭。
臭臭十分开心，将手帕系在眼前。
叶归心道：“怕的时候，遮住眼确会更好。”
他自己不就差不多，没亲眼目睹叶氏族人如何被极恶咬得肠穿肚烂，如今想来居然能放宽了心对待世间的不公。
有时候，既能苟活，多少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