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永葬峡(上)
做狗头军师实属误打误撞。
叶归五百年前听老祖鬼的话往东方跑,跑着跑着晕头转向跑迷路了,浑浑噩噩过了几十年,都不知道流浪到什么地方。
只记得是一片荒漠迷城,那天他正在街边呼呼大睡,体内几只鬼在猜拳那个月十五月圆之夜该谁出去游玩,突然街上阵阵惊呼。
“快跑啊!抓人头的来啦!”
“王八蛋踩我摊子干什么?!”
“他娘的谁踩你摊子了,别拉我!放手!”
叶归岿然不动,反正也没什么法力,以前学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脑袋空空,好不容易睡着了他什么都不想管,直到他被人猛的拉起来。
睁开眼,一个将士模样的人毫不客气地给了叶归一巴掌,呵斥道:“国破家亡之际!还有脸睡?!”
这巴掌来的突然,叶归从来没有被打过巴掌,一瞬间捂着脸怔在原地,任由那将士推推搡搡将自己捆绑到人群中。
“我去!凭什么抓我?!我是中原人!”
“我也是中原人!你们看清楚……啊!”
方才那两个光拌嘴忘记逃跑的人也被抓住,他们吵吵闹闹地被几个将士当场打了一顿。
以儆效尤,打完那两人才有将士注意到人群中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在低声哭泣……
叶归记不清,也不想记清楚自己当时哭了多久,只是爱哭鬼头一回出来自己手足无措,周围那么多人指指点点,每一句话都至今难忘。
“天呐!这还他娘的算个男子?”
“我的亲娘啊你还哭呢?啧啧啧……”
“要不放了吧,这种人抓了能干什么?”
“他爷爷的,还不如个女人。”
战事吃紧,就算是女的也当男的用,叶归又被打了两耳光才止住了哭声。
一帮人都被铁链锁在一起,如果有人逃跑所有人都得受罚,叶归等到晚上吃了半个冷馒头就打算拆腿卸胳膊逃走。
夜黑风高,叶归等其他人都睡着了才一点点肢解自己,不幸的是他才跑出军营两三里就被巡逻的狼狗咬住又被抓了回去。
白天打过他的几个将士拖着他回营帐里,所有人粗暴地叫醒叫醒,二三十个人不耐烦地嚷嚷着。
“他娘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干什么啊?不都……这娘儿们什么时候跑的?!”
叶归被丢在地上,一个将士用力踩住他的后背,凝视营帐中的所有人,道:“我们赤魃将军最恨逃兵,这娘儿们唧唧的家伙果不其然最他妈没种,不过……你们中原男子汉不都是如此,哈哈哈……”
其他胡嗤将士也附和他,道:“说得对,哈哈哈……”
叶归想动弹,但是几十年萎靡不振,整个人的状态已经被身体记得牢牢的,心有不甘,身体倒是诚实的不想动。
任由他们嘲笑践踏,叶归闭上眼又被人抓住乱糟糟的头发从地上拎了起来。
那将士成心要拿叶归杀鸡儆猴,营帐中二三十个都是被抓来的中原人,本意应该是想强迫他们和同胞在战场上自相残杀或者做奴隶。
但是叶归逃跑正好顺了他们的心意,抓住了把柄便要好好戏耍一番。
一把弯刀抵在脖间,那将士冷酷地道:“你们中原人多是在爹娘怀里不肯下地的奶娃娃,上了战场也只配撒撒血给我们胡嗤人养弯刀。”
说罢,叶归面前一人想要冲出去,“铮”一声,那胡嗤将士抬手一弯刀便将其斩首。
“啊啊啊……”
剩下的人见此怕下一个被砍头的就是自己,纷纷捂着嘴往里缩,都没料到胡嗤士兵真的会动手杀人,两军交战不祸及民众,这是两边遵循了百来年的规矩,没想到是这样遵循的。
营帐里的中原人此刻都明白了,为什么他们敢光天化日之下就抓人,为的就是杀干净泄愤。
杀光了也就没人能证明胡嗤族的军队抓过中原百姓。
“都给他杀干净!大家一起!”
话音未落,叶归猛地睁开眼,地上还有一具尸体,脑海中重现叶家满门被屠杀的场景。
叶归突然发了疯一般怒吼:“我要杀了你们!!!”
如他所言。
片刻之后营帐烛火熄灭,惨叫声不绝于耳,整个胡嗤军营几千名将士火速跑出来。
只见方才那个营帐里团团黑气围在上空,飞快地卷起一阵龙卷风,沙飞石走,胡嗤士兵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就被狂风卷上了天。
一夜过后。
“你们逃命去吧,通知家人亲友,没事儿别来胡嗤做生意。”
叶归丢了铁锁链,头也不回的胡乱选了个方向走。
身后是昨天晚上靠万鬼帮忙救出来的同胞们,个个跪在沙漠里冲他消失的方向磕头感恩。
“谢谢你,小娘们儿。”
叶归脚下一滑,心道:“你礼貌吗?”
烈日炎炎,走了没多久叶归好死不死居然又走了回去,站在沙坡上,底下只剩几根木桩和残破的营帐。
“归儿子,下去看看有没有金银财宝。”
贪财鬼说完叶归脚一滑“咕噜噜”滚了几圈,眼睛里迷了沙子,费力爬过去,翻来找去半天才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你气死我算了!!”
叶归拎了口大铁锅,又摸到一个水囊,手指搓了搓,材质不错,应该是羊皮制成的。
且听贪财鬼骂脏,叶归充耳不闻,从怀中掏出脏兮兮的栓鬼绳将那口大铁锅背在身后便朝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又饿又累,叶归索性找了个破客栈,里头看起来荒废了很久,实在扛不住了便扯了几块破布一头栽倒。
摸出水囊,喝了几口,里头居然装的是烈酒。
不管了,反正今朝有酒今朝醉,天塌下来当做被,叶归恍恍惚惚昏睡了过去。
一张人脸近在眼前。
吓得叶归差点一口酒吐出来,伸手一推,道:“你是谁?”
高堂庸被他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顺势噼里啪啦撞断了几根已经腐朽的柱子,他揉揉屁股,道:“小伙子,你是中原人吗?”
叶归听他口音和自己差不多,稍微松了口气,道:“我是中原人,你是谁?”
“一根筋,你找到什么了吗?”
男声洪亮,从屋外传来,估计被刚才的声音吸引过来的,叶归肚子咕咕叫了几声,莫名显得很落魄。
“陆招,进来!”高堂庸看看叶归,问道:“小兄弟,饿了吗?”
叶归怔了怔,觉得面前这人看着面目和蔼便点了点头。
那名叫陆招的将士下马进屋,叶归从乱糟糟的头发里看了一眼,只记得他眉毛像把刀,很浓很浓。
陆招进屋扫了眼地上的叶归便立马警觉地“锵”一声拔出配刀,一手将还在揉屁股的高堂庸挡在身后,两道浓眉拧在一起,好像在两把斜挂的扫把,看了有些叫人发笑。
他带着一脸茫然的高堂庸往后退了几步,沉声道:“你是谁?”
叶归呆呆地看着他们。
高堂庸揉着屁股,在他身后呲牙道:“哎哟……这位小兄弟是中原人,我刚才和他说过几句话,听他口音应该没错。”
陆招却不敢苟同,任然是面露疑色地道:“小子,你是中原人那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赤魃军的东西?老实交代,不然我宁可杀错也不会放过。”
一头雾水,叶归头脑昏沉,挠了挠头翻过去躺下,他颇为不客气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别来烦我。”
陆招和高堂庸见他这样反而愣住了,荒漠迷城战火不断,若是留他一人在此恐怕会被赤魃军抓去,但是又不敢轻易相信叶归是中原人。
想来想去都没什么结果,陆招收好刀却听到门口的马突然不安地叫了起来。
叶归捂住耳朵,正嫌弃他们打搅了自己,陆招和高堂庸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起他就往外跑。
“干什么?!我的锅!!!”
徒劳的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抓,叶归心说那口锅可是宝贝。
“别说话,不然别怪我们动手了。”
陆招动作粗暴地将他丢上马,扬手一拍马屁,顿时黄沙滚滚。
叶归被打横放在马背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带回了无穷的军营。
下马整个人都要吐了,颠簸了一路,自己的肚子顶着马背,叶归还没站稳就“呕”了几声,吐了一地。
高堂庸栓好马,见他不舒服从马背上取下水囊递过去,拎起他的领子,道:“小兄弟,喝点水。”
叶归接过水囊,道:“谢谢大哥。”
陆招还是很警惕,将高堂庸一把拉过来,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中原何处?又是为何来胡嗤?一一说清楚。”
“小娘们儿!”早上那个带头跪拜的老伯很兴奋地跑了过来。
叶归叹叹气觉得不用自己开口了,仰头又喝了点儿水。
昨天救出来的人都被无穷将军的士兵救回了营帐,他们都说是一个娘们儿唧唧的小伙子用法术卷起狂风,众将士听得目瞪口呆,根本没见过凭一人之力就能抗衡整个异族军队,纷纷不敢相信他们说的话。
高堂庸和陆招听完又立马架起叶归,他俩齐声道:“得罪了小伙子。”
叶归张了张口还是决定闭嘴。
进了营帐,叶归坐到椅子上不太习惯,也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两人抱拳便退了出去站在营帐门口听那老伯讲述昨晚的事。
靠着椅子坐到地上,叶归短暂清醒了过来,在通灵阵里召唤老祖鬼,半晌都没回应,其他鬼说他可能阳寿已尽。
回身叶归便听见门外几人齐声恭敬地道:“无穷将军,人已经在营帐里侯着。”
无穷道:“你们下去,高副将你命人去巡查西北方向。”
帘幡被掀开,营帐里的叶归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抬头看了看,来了人既然被称为将军,身上血腥气令体内万鬼躁动,凛冽锐气让人心中为之一颤。
叶归很久没有正眼瞧过别人,但眼前的一身铜黑铠甲的无穷令人不敢轻易忽视,看他面相也就不过三十七八,坐营帐正中间的长案,简单对上眼却被他的威严震慑。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叶归一贯的作风,他撑住椅子拍了拍灰坐回去,开口道:“将军好。”
无穷见他未行礼也未苛责,手扶配剑,道:“小兄弟你好,听人说昨日你施术法击退了赤魃的军队?可否属实。”
他遣词颇为老练,“击退”二字让人觉得被抬举了,叶归微微挑眉。
清清嗓子,叶归道:“禀将军,属实。”
无穷神色微敛,又道:“可赤魃五千将士你只斩杀一人,现在整个胡嗤都在找你赔命,我军也受牵连,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一口大锅扣头上,他语气温和却话里有话,叶归打起精神应对:“将军方才说我只杀了一人便牵连了你整个军队,可是胡嗤士兵杀我中原手足万千,我们昨日二三十人命悬一线,无穷将军又身在何方?现在将你的过错推到一介平民头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本色?”
无穷倏地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叶归抠了抠耳朵,看他笑完。
“小兄弟,姓甚名谁?”无穷问。
“姓叶,名归。”叶归答。
无穷点点头,道:“叶归兄弟,你谈吐不凡,身着破烂,简直一副高人姿态,营帐中无人,若是你为天上的神官大人下凡,我无穷定当好生侍奉,若是你为山精鬼怪,昨日你为救人我无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追究。”
有些好笑,叶归眼里的淡然一清,正色道:“我为人,不是神官更不是山精鬼怪,只是通晓术法,会一些皮毛。”
皮毛二字可谓是谦虚,无穷也不拆穿他,只道:“救人一命却未大开杀戒,叶归兄弟拿捏得清楚,这一点无穷佩服。”
这话倒是越扯越远,叶归不自觉接了下去,道:“胡嗤杀我中原将士有将军负责讨回来,可他们在我眼前害命,我只能一报还一报。”
且那人还不是叶归亲自动的手,风一刮,那地上被斩首的中原百姓被万鬼影响着带出魂魄,他的鬼魂便趁乱将那胡嗤将士斩了首。
这口锅自己背好,叶归也懒得和旁人解释。
无穷听他这样说,噎了片刻,又道:“敢问叶归兄弟接下来如何打算?”
叶归随口答道:“披星戴月,独自流浪。”
戎马半生,也算是见多识广,无穷又打量了叶归一遍,心觉这小伙子年纪不大,但口气活像个山人长者。
片刻后,无穷又道:“眼下战事吃紧,叶归兄弟懂术法,可否委身于我做个军师?”
叶归坐没坐相,心说自己这幅鬼样子做个狗头军师还差不多。
人生暂时没有目标,叶归坐久了觉得很久没有这么舒服过,想了想便叹道:“好,我答应你,但我不杀人。”
无穷心领神会,权当他是术法有难言之隐不去追问。
他道:“那你便随意挑个营帐去歇息,若是有空叶归兄弟可整理一番仪容。”
叶归微微点头,心却道:“蹬鼻子上脸,我都几十年没看自己长成什么样。”
出了营帐,叶归看门口两人对高堂庸说了几句话便和他一同去了。
高堂庸自作主张,大手一挥把叶归调度给火头军,还说晚上有空去把他的大铁锅找回来。
叶归张了张嘴,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一个女人抓住了手臂捏了捏,被迫站在一旁听高堂庸和那女人你一言我一语。
“说了让你给老娘找个小姑娘,再不行老姑娘也行啊,这……脏兮兮的丢给我干什么?”
高堂庸一脸坏笑,伸手抓住那女人的手摸了摸,语气颇为亲热地道:“娘子,这小兄弟通晓术法,他又干瘦成这个样子,我让他上阵杀敌那不是缺心眼吗?给你带着好有个出力的帮你,你夫君我是不是想得很周到?”
那女人皱着眉看了看叶归,推开高堂庸,双手叉腰,道:“滚一边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还不如我去行军打仗你来烧饭。”
叶归只觉得那女人样貌不错,但是嗓门大,行为举止也相当粗鲁,像市井骂街的泼妇。
高堂庸对自家娘子逆来顺受习惯了,当着叶归的面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只是牙疼一般的笑了笑,道:“娘子别生气,我这就滚,这位叶兄弟你好好训练,多少也能算个帮手。”
于是他便滚了,滚得那叫个一步三回头。
待他走了,叶归拢了拢袖子,问道:“请问夫人怎么称呼?”
那女人对自家夫君没好气,但对其他人倒是客客气气,生生掰出了张笑脸,道:“他们都叫我高家娘子,你随便叫吧,反正也就我一个女人,喊来喊去也出不了错。”
叶归‘唔’了一声,道:“高夫人,我……”
高家娘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没等叶归说完咯咯的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她抬眼看了看叶归,嗤笑道:“还夫人嘞,小伙子怕不是那叫什么,书香门第?对吧?哎哟……”
叫她一声高夫人仿佛折煞了她,叶归又改了口道:“高家娘子,请问洗澡的地方在何处?”
高家娘子“哎哟哟”了几声,道:“随便找个地方洗就行,一帮老爷们啥也不讲究,你随意,洗干净了回来帮我做饭,都快晌午了,可不能偷懒耍滑头。”
叶归跟个流浪汉差不多,冲她微微鞠了一躬又被她大嗓门的笑声吓得抖了抖。
找了个角落,叶归蹲下发发呆,身上还有几张破破烂烂的黄符,拿出来老半天都想不起来那张用来温水用的。
还好日头正烈,几桶水匆匆洗完又整理好仪容,叶归闻闻自己身上那套破烂不堪的衣服觉得白洗了。
“小伙子!你在哪儿?”
这大嗓门夹杂着不轻不重地嬉闹怒骂,叶归连忙回应了两声。
弯来绕去叶归才听着高家娘子的声音寻了过去,这一露面几个手里摘着菜正说着荤话的士兵也被惊得住了口。
他们眼前这人衣着破烂,那脸却生得叫人看了挪不开眼。
高家娘子举着大铁勺也转头看去,“哐当”一声,她在军营里待久了,乍一看到这么肤白貌美的青年男子立马春心荡漾。
叶归没照镜子,几十年了也不知道自己现在长成什么样,也不明白他们一个个的瞠目结舌是在干嘛,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锅里的铁勺捞出来,又被烫到,一下子啊呀呀的乱作一团。
不光是围在锅边的几个人受到了冲击,一顿饭没做完,整个军营的将士都冲了过来,围成一圈个个感叹。
“你叫什么名字?”
“哇……老子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
“操!糊了糊了!!”
“烧起来啦!!!救火啊!!!”
无穷赶来的时候火已经灭了,叶归也被责令再也不能靠近炊事营帐。
自此以后他便安安心心地在无穷军营中做个狗头军师。